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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保罗说,“如果我说错了话,请你原谅。”
克莱拉也十分生气。
“为什么要把我的名字也牵扯进去呢?”她说。
“公开说出来总比被别人在背后议论强得多。”
“这样做毫无必要!”她大声说。
“我们的处境不会因此而变坏。”他满不在乎地说。
“你也许不会的。”她说。
“而你呢?”他问道。
“我根本不想让人提到自己。”
“对不起。”他说。可是他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也没有道歉的意思。
他满不在乎地自语道:“她会消气的。”果然,她的气消了。
他告诉了母亲乔丹先生摔倒及道伍斯被审的事。莫瑞尔太太紧紧地盯着他。
“你对这件事怎么看呢?”她问他。
“我认为他是个傻瓜。”他说。
但是,无论怎样,他心里感到很不自在。
“你有没有想过,这事何时才能了结?”母亲问道。
“没有,”他回答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作为一个规则的确如此,可在有时候往往并不如此。”母亲说。
“那么就需要人学会忍受。”他说。
“渐渐地你会发现你自己并不像你想象中的那么能忍受。”她说。
他继续埋头搞起他的设计来。
“你有没有征求过她的意见?”她终于问道。
“什么意见?”
“关于你的还有整个事情的看法。”
“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她对我的看法。她发疯似的爱着我,但爱得不深。”
“但是这要看你对她的感情有多深。”
他抬起头来好奇地望着母亲。
“不错,”他说,“你知道的,妈妈。我想我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因此
我不能去爱。当她在我身边时,我的确是爱她的,有时候,仅仅当我把她看作一个
女人时,我也迷恋她,但是一旦当她讲话或指责我时,我却常常不愿听她说下去。”
“可是她和米丽亚姆一样的通情达理。”
“也许是的。我爱她胜过爱米丽亚姆,可是,为什么她们都抓不住我的心呢?”
最后这句话几乎是哀叹。母亲转过脸去,静静地坐着,眼睛盯着屋子那头,神
色安闲、严肃,似乎在克制着某种情感。
“但你不愿意同克莱拉结婚,对吗?”她说。
“是的,开始的时候或许我愿意,可是现在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想同她或同
任何人结婚呢?因为我有时觉得自己好像对不起所爱的女人,妈妈。”
“怎么对不起她们呢?我的儿子。”
“我不知道。”
他绝望地继续地画着画。他触到了自己内心的痛处。
“至于结婚,”母亲说,“你还有好多时间考虑呢。”
“但是不行,妈妈。尽管我依然爱着克莱拉,也爱过米丽亚姆,可是要我同她
们结婚并且把我自己完全交给她们,我做不到,我不能属于她们。她们似乎都想把
我据为己有,可我不能把自己交给她们。”
“你还没有遇到合适的女人。”
“只要你活着我永远不会遇到合适的女人。”他说。
她相当平静,现在她又开始感觉到精疲力尽了,好像她自己已经不中用了似的。
“我们等等看吧,孩子。”她回答。
他感觉感情就像某些事情一样总绕着一个圈子转来转去,这几乎快把他弄疯了。
克莱拉的确是强烈地爱着他,而他在肉体上也同样爱恋着她。白天,他几乎已
忘记了她。她和他在同一个厂里工作,可是他丝毫察觉不到。他很忙,因此她的存
在与否是与他无关系的。而克莱拉在蜷线车间工作时,一直感觉他就在楼上,好像
她一想起他就能感觉到他这个人的躯体跟她在一个厂房里。她每时每刻都期望着他
从门里面走出来。可等他果真走出来时,却总是让她震惊不已。但是他常在那儿逗
留很短的时间。对她又傲慢无礼,用公事公办的口吻给她下命令,和她保持一定的
距离。她强耐性子,听从他的指令,总担心自己理解错了或是忘记了什么,可这对
她的心太残酷了。她想抚摸一下他的胸膛。她对那件马甲里的胸膛了如指掌。她就
想抚摸他的胸膛,但听到他用机械的嗓音对她发号施令,吩咐工作,她简直都要气
得发狂了,她想要戳穿他的幌子,撕毁他道貌岸然、一本正经的外衣,重新得到这
个男人。可是她感到害怕,不敢这样做,还没等她来得及感觉一下他身上的温暖,
他就走了;她的心又在备受煎熬。
保罗知道哪怕只有一个晚上她见不到他,她就会情绪低落而郁闷,因此他把大
部分时间都给了她。白天对她来说往往是一种苦难和折磨,可是黄昏夜晚对他俩来
说却是幸福无比。两人总是默默地一起坐上几个小时,或者一起在黑暗中散步,谈
上一两句没有意义的话。可是他总是握着她的手,她的胸脯和乳房温暖着他的心,
这使他感到拥有了一切。
一天晚上,他们正沿着运河走下去,保罗心绪不宁。克莱拉知道自己并没有得
到他。他只是一味地悄声吹着口哨。她倾听着,觉得她从他的哨声中得到的东西倒
比从他的谈话中得到的多。他吹着一支悲伤怨怒的小调——这调子使她觉得他将不
会再和她呆在一起。她继续默默无声地走着。他们走上吊桥。他坐在一个大桥墩上,
看着水里歪歪的倒影。他离她好远。她也一直在沉思着。
“你会一直在乔丹厂待下去吗?”她问。
“不!”他不加思考地回答,“不会的,我要离开诺丁汉姆出国——很快。”
“出国!干什么?”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感觉心里很烦。”
“可是你去干什么?”
“我必须找份固定的设计工作,首先得把我的画卖掉,”他说“我正逐渐地铺
开我的道路,我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那你想什么时候走呢?”
“我不知道,只要我母亲还健在,我就不可能出去很久。”
“难道你离不开她?”
“时间长了不行。”
她望着黑乎乎的水面,皎洁明亮的星星倒映在水中。知道他将离开她当然是件
十分痛苦的事,可是有他在身边同样也让她痛苦不堪。
“如果哪天你发了大财。你会干什么?”她问。
“在伦敦附近的某个地方与我母亲住在一幢漂亮的别墅里。”
“我明白了。”
两人沉默了好久。
“我依旧会来看你的,”他说,“我不知道,千万不要问我该做什么,我不知
道。”
两人都沉默了。星星颤抖着,划破了水面。远处吹来一阵风,他忽然走到她跟
前,把手搭在她的肩上。
“不要问我将来会怎样,”他痛苦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管将来如何,
现在和我在一起,好吗?”
她用双臂抱住他。毕竟她是个结了婚的女人,她没有权利,甚至没有权利享用
他现在所能给她的一切。他非常需要她,但当她用双臂搂着他时,他内心却十分痛
苦。她拥抱着他,用自己的体温来抚慰他,她决不会让这幸福的时刻悄悄溜走,但
愿时光在此刻能凝住。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好像想要说什么。
“克莱拉。”他十分苦恼地说。
她热情地拥抱着他,双手把他的头按到自己的胸口。她不能忍受他声音里的这
种苦楚,因为她心里感到十分害怕。他可以拥有她的一切——一切,可是她什么都
不想知道。她觉得她真的忍受不了。只想让他从她身上得到安慰——得到慰抚。她
站立着,搂着他,抚摸他。他有些让她琢磨不透——有时简直不可思议,她要安慰
他,她要让他在安抚中忘掉所有的一切。
他内心的折磨很快平静下来,又恢复了灵魂的安宁,他忘记了一切。但是,同
时,克莱拉对于他也好像已经不复存在了。黑暗中,眼前站着的只是一个女人,一
个亲切温暖的女人,是他所热爱甚至所崇拜的某种事物。可是,那不是克莱拉。然
而,她却完全委身于他了。他爱她的时候,他显示出的那种赤裸裸的贪婪和无法抑
制的激情,包含着强烈、盲目和凶狠的原始野性的爱,使她觉得眼前这个时候简直
有些恐怖。她知道,日常生活中他是多么单调、多么孤独,所以她觉得他投入她的
怀抱是件值得庆幸的事。而她之所以接受他的爱并委身于他,仅仅是为了满足他那
超越她和他自身的强烈的欲望。而她的灵魂却缺乏交流,她这样做是为了满足他的
需要,因为她爱他,即使他要离开她,她也会这么做。
红嘴鸥一直在田野间不停地啼叫。当他头脑清醒过来时,十分诧异于眼前的这
一切,眼前黑暗中弯弯曲曲的可又充满了生命力的是什么?什么声音在说话?随之
他意识到那是野草地,声音是红嘴鸥的叫声。而暖乎乎的是克莱拉呼吸的热气。他
抬起头来,望着她的眼睛,这双眼睛漆黑闪亮,可十分奇怪,好像是某种野性的生
灵在偷望着他的生命,他对它们是那么陌生,然而又使他感到满足。他把脸埋在她
的脖子上,心里感到害怕。她是什么呀?一个强大的、陌生的野性的生灵,一直与
他在这漆黑的夜中同呼吸。这生命都远比他们自身强大得多,他被吓坏了。当它们
相会时,它们也把野草茎的扎刺,红嘴鸥的叫声,星星的轨迹都带入相会的境界。
当他们站起身来,看见其他的情侣正偷偷地翻过对面材篱往下走去。看起来,
他们在那儿相会是很自然的事了。因为,夜色笼罩着他们。
这样一个夜晚之后,他俩都变得异常平静。因为,他们已经意识到恋情的巨大
力量。就像亚当和夏娃失去他们的童贞后,意识到了将他们赶出伊甸园,投入人间
伟大的白天和黑夜的那种巨大力量一样,他们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幼稚和迷们。
这对于他们俩都是一种启蒙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