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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薛志义、苗龙回寨,且说林澹然拽开脚步,取路望西进发,走了三十多里,酒却醒了。远远见人烟揍集,屋舍相连,乃是个市镇去处。此时正是早春天气,但见:
六街三市上,来来往往尽村民;门面店肆中,济济捱捱皆贸易。也
有绫罗段铺,也有米麦油行,卖鱼卖肉闹嚷嚷,买菜买葱喧哄哄。沽酒
楼前扶醉汉,秋千架上坐娇娃。
林澹然不敢行动,即闪入山坳里幽静所在躲避,直到夜静,方才走路。一路夜行晓住,奔驰数夜,早到了武平地面。此时日色将沉,林澹然心里暗想:“前去已是睢阳郡武津关口,此是紧要去处,惟恐盘诘难行。过得此关,即是东魏地方,可脱网罗矣。”行近大梁城门口,思量无计,只得大胆拽步前行。忽见一个山东汉子,背着一搭裢毡货,在城门外出卖。林澹然忽然自想:“除是恁般,方过去得。”便取钱买了一个敞口大暖帽戴了,拽下檐来,遮着脸,取路进城。行不数步,劈头一伙公人拦住去路,当先一人问道:“你这厮是何方人氏?那里住居?作何生理?快放下包裹杖子,待我查检,方放你过去。”林澹然道:“在下姓张,排行第三,北平人氏。因出外经商被盗,没了资本,欲到贵城合亲处借些银两,以作盘缠,何必盘诘?”那人道:“我自不曾见做客的嘴边剃去胡须,必是奸细。”赶向前将林澹然暖帽劈头揪下,拍掌笑道:“饶你乖是鬼,难脱这场灾。你这狡猾秃驴走得好,遮了头须遮不得口。”叫众人动手,将绳索绑缚了这厮,再做道理。可怜盖世英雄,撞入天罗地网。
一个公人劈手将竹杖抢去,向前一扑,几乎跌倒,把竹杖抛在地上,为头的那人慌忙扶住。这公人摇头道:“好古怪!好利害杖子,如何竹有这般重,莫非是外夷出的?”那人伸手取杖,也不能移动,用力两手提起,却有百余斤。心下大骇道:“这条小小竹棍,就使是实心的,未必这等重得狠,必有缘故。”便在腰边拔出短刀,劈开竹棍,里边露出铜禅杖来。那人哈哈大笑道:“好奸滑的和尚,恁般做作,到我老爷手里,自然雪化见尸。”令众公人鹰拿雁抓,将林澹然缚绑定了。正是单丝不线,孤掌难鸣。躬身道:“列位知俺是谁,将俺缚绑,却为甚事来?”那为头的指着手喝道:“你这秃厮,兀自要强嘴。为你受尽艰苦,用煞心机。惭愧,也有今日见你的时节。且讲大名于你听着:我乃江宁县中驰名的缉捕使臣刁爷便是。当日你这厮诽谤朝廷,潜地奔逃,我这一班一辈的人,为你不知受过多少限责,你却躲在卖酒的李秀家里快活。那李秀被你拖累,拟成大罪,监禁狱中,你却又走了,教我脚底也赶穿。谅你也飞不过关去,故先到这里,却好等着。图形在此,这番走往那里去!”林澹然闭口无言。刁应祥喝众人:“带这厮元帅府中监禁,待造下陷车,解到京师请货便了。”众人拥着刁应祥,将林澹然解到元帅府来。有诗为证:
千里驰驱策杖行,岂期窄路遇军兵。
早知今日风波险,何不山营且暂停。
当日那都督正升晚堂,审理军务,猛听门外擂鼓声急,把门将官进来禀道:“门外有一伙缉捕公人击鼓,因拿着一个和尚,口称朝廷重犯,要见老爷。乞台旨。”原来这都督姓杜,即令放进来。刁应祥发付一伙公人门外俟候,自带林澹然随着把门官,径入跪下。杜都督问刁应祥道:“你是何处缉捕人役,拿这和尚,擅入我军门击鼓?”刁应样答道:“小人是建康江宁县缉捕人员刁应祥,领本县公文,奉圣旨追捕犯法逃僧一名林太空。一路追来,至此方才擒获。本欲就解入京,一来要禀过老爷,方敢解去;二来这秃厮甚有勇力,路上搅有贼党劫夺,乞老爷钧旨,赏一辆陷车,差军护送到京,庶无失误。”杜都督道:“这和尚就是妙相寺副住持么?”刁应样道:“正是此人。”杜都督道:“日前连接两道旨意,都为这厮,因此遍处着人搜捉盘诘,不想今日你擒获得来。这厮有什么器械行李么?”刁应祥道:“止有禅杖一条,包裹一个,别无他物。”杜都督教取进来,当厅检看,收入后堂。令将士:“将林澹然松了绑,取一面铁叶长枷枷了,押入牢中监禁。发付刁应祥一应人役,都在府门外相近去处歇息,待我审问情由,后然写表申奏,着军士护卫汝等入京。”刁应祥声诺而退。
杜都督退入私衙,着虞候往狱中取林和尚,去了长枷进来。林澹然跪下,杜都督道:“久闻人说京都妙相寺中副住持林和尚为人刚直,武艺高强,人人契慕,遍处传扬。如今却为甚事,触忤朝廷,以致逃窜?汝可一一从实说来,毋得隐讳。”林澹然满眼垂泪道:“僧人本欲隐迹逃名,不料反投罗网。念贫僧原是东魏人氏,将门出身,姓林名时茂,在高丞相麾下为将,替国家东征西讨,屡立汗马功劳。与高丞相世子高澄不睦,虑惹灾囗,愁无结果,因此削发为僧。”遂把那入梁怎生遇着丘县尹,荐举为妙相寺副住持,怎生与正住持不睦,暗进谗言,激怒武帝,欲正典刑,又怎生逃躲,夜行昼伏,欲归东魏之事,备细说了一遍。“岂知灾囗难脱,复被擒拿,送在老爷台前,伏乞大恩,原情鉴拔。再造之德,重于山岳。”杜都督又问道:“你既是东魏高欢部下将官,可知有一位杜旗牌么?”林澹然道:“姓杜的将士也有,但不知贵表尊名。”杜都督道:“单讳一个悦字的,绰号石将军。如今年已高大,过于七旬,是我至亲。可曾相识么?”林澹然道:“有,有。曾有一个杜悦,号为石将军,日前原在高爷麾下为旗牌官,失机当斩,是僧人一力救释,免死充军。后来僧人云游入梁之时,又于沁州旅邸相会,因魏主降恩,得赦还乡。相别之后,未知在否。”社都督道:“你既与他旅邸相会,他曾有甚言语嘱付你入梁否?”林澹然道:“彼时杜公曾和小僧说来,他有一子,在梁投托傅统制麾下,十年不知音耗,日夜萦怀。待要入梁寻访,奈何年老难行,乃借酒肆中笔砚,写下家书一封,付小僧带来,倘得邂逅,转寄此信。小僧一向羁留妙相寺中,欲访无由。那一晚慌慌逃窜,匆忙之际,不知曾带得否,或者在包裹中,未可知也。”杜都督即命取包裹付与澹然。澹然打开检看,却在护书中,双手呈上。杜都督接书,拆开看时,上写着:
父书付男成治知悉;自汝离家出外,家中事变多端。我为你泪不曾干,终朝思念。你母亲病伤去世,使我形孤影只,满目荒凉。骨肉摧残,可叹可叹。不期我运蹇时乖,失机当斩,自分今生与你永无见期,感得大恩人林爷一力申救,得全残喘。此恩此德,重若丘山。我今已老,无由补报,倘天不绝人,或有再得尽心之日,也不可知。今因林老爷出家,法讳太空,别号澹然,云游中国,偶于旅邸相逢,草此数字,寄与你知。倘得一会,须不要忘了林爷大德,当效犬马之报,不必说得。你也须知父母养育之恩,十月怀耽,三年乳哺,推干就湿,容易得抚你成人?你竟飘然出游,不思父母为你哭得肠断,望得眼穿,实是凄楚。我今年近八旬,风中之烛,你若稍有人心见书即日一面,使我九泉之下,也得瞑目。书不尽言,总宜知悉。年月日书于沁州邸中,爷字再嘱。
杜都督看罢书,失惊站起身来,双手扶起道:“恩人,你何不早言?小侄获罪多矣。”慌忙躬身行礼。林澹然忙忙答礼道:“小僧是提督案下死犯,何故相敬若此?”都督道:“恩人不知其详,且请坐了,细诉根由。”这杜都督是谁?原来不是别人,乃东魏人氏,姓杜,名成治,就是杜悦的儿子。自别父亲,走入中国,寻着娘舅总兵都统制傅恽,收在部下为书记。因他能文会武,精通韬略,常随傅恽出征,屡获奇功,升为参谋。又数年,傅恽阵亡,武帝见他无嗣,即敕杜成治袭封总兵都统制之职,统领傅恽大军。钦赐武平城内盖造府第居住。后伐齐有功,复升为帅府都督大元帅。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假节钺,管辖十三州三十四县人马,镇守西北一带地方,先斩后奏,极有威权。当下替林澹然换了衣服,宾主坐下,忙点茶汤。林澹然不安,又谢道:“僧人何福,蒙都督如此厚待?”杜成治道:“论恩人,乃是父执,这杜悦就是家尊。小侄名成治,自幼不才,每好骑马试剑,颇通韬略,爱客重贤,以致家业凋零,只得远游梁国,投入家母舅傅统制麾下。幸得皇天庇祐,圣上洪恩,滥叨重位。不想父罹军法,幸蒙吾师大恩救拔。小侄屡屡差人打探家尊消息,十余年杳无音信,每每在心,今日方知端的。此思此德,铭刺肺腑。小侄真不肖之罪人也。”言毕,泪如涌泉,悲不自胜。有诗为证:
独怜父子各西东,犹喜逢恩患难中。
莫道蜉蝣真似寄,人生何处不相逢。
林澹然惊道:“却原来是令尊大人!小僧不知,惶悚无地。”杜成治即命在后堂整酒饭相待。林澹然道:“令尊大人与小僧相处数年,情同骨肉,后因问罪,两下暌违几载,后来又于客舍相逢。今日偶然又会着都督,正为亘古奇闻,人间罕遇。”杜成治道:“小侄幸逢老叔,但不知家尊何日相见?‘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小侄身享富贵,母死不得奔丧,父亲年迈,不能奉养,使飘零道涂,流离失所,小侄不孝之罪,实无可渲。”说罢又哭。林澹然功道:“都督今日身享万钟,位居极品,显亲扬名,正是大孝处,何必悲苦?待后差人打探,必有相见之期。”杜成治拭泪相谢,再坐吃酒。林澹然辞酒道:“小僧不幸,遭此不赦之罪,蒙都督雅爱,心实不安。小僧算来这场大祸决难回避,乞都督明早打发解京,了此孽冤,免致贻累。”杜成治笑道:“老叔何出此言,小侄岂忘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