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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人朱耷的花鸟小品,藏主林慕庐十分珍惜它,只打开了一页供人观赏,而且外面用一个玻璃匣子罩着,这样还不放心,展览时一直站在旁边,就像守护神一样。林慕庐也是苏州城内著名的画家,时人以其与池危并称为“苏州水木”,盖两人之姓从水、从木也。林慕庐当然认识池危,都是书画界的名人,都喜欢收藏字画,时不时在裱画店、古玩铺相遇,只不过关系一般,因为林慕庐家有良田百亩、店铺数家,财大气粗,好几次出高价将池危想要的字画抢购去了。此时见池危那种神态,心里不知有多熨贴。
“池先生,该不会是赝品吧?”他讥笑着问。
“还真是赝品!”池危轻描淡写地说。
林慕庐哈哈大笑起来,“眼红了吧?不过,随你怎么说,我都不会转让的。前几天,刘尚武开出四千大洋的价码要买它,我都回绝了呢。”
“刘尚武,哪个刘尚武?”
“督军府的参谋总长啊!”
“他也懂画?”
“人家有钱呗。”
池危将林慕庐拉到了朱漆丹柱后。这丹柱须两人合抱,所以两人在柱后别的人难以见到,但他们没有想到此时高小泉正在欣赏旁边的“三清”也就是道教的三位最高神之一上清灵宝天尊的塑像。神像前垂落的长长布幔让池危他们没有看到他。待高小泉发现他们两人在说悄悄话时,想走开已来不及了,只得战战兢兢地立在那儿,动也不敢动,因此听到了他们的全部谈话。
“你买这册页花去多少钱?”池危问。
“两千八百块大洋。”
“赶快脱手卖给那个武夫!”
“为什么?”
“这册页是我画的。”
“不可能!”林慕庐几乎要吼起来。
“小声点,露了底可就一文不值了。好在那个武夫是靠吸民脂、喝兵血发财的,敲他一笔也不为过。”
“这绝对不可能是赝品,我专门从北京请人来鉴定过。”林慕庐还要争辩。
“这册页我没有翻过吧,我可以说出每页画的什么,题的什么,钤的何章;再告诉你其中的一个大纰漏,第四幅《芭蕉图》的题款,‘八大山人’的‘八’,我写作了两点,但这幅画为他七十岁以前所作,‘八’字应写作如‘儿’字的两弯。”
林慕庐半天没有言语。高小泉想,他此时的心情定然十分复杂。
池危的用人寻来了,提来了一个有包袱包着的锦盒。池危将吴呈斋叫到面前,打开锦盒取出一方砚台。
“好砚!”围观的人齐声喝彩。用人以极鄙夷的神情扫了众人一眼:好砚?当然是好砚。可你们知道好在哪里么?你们知道我家主人当年在北京买它时花了多少钱么?
吴呈斋看样子是一个比较懂行的,他以温柔的目光看着,又用手轻抚了一下、用指轻弹了一下,叹道:“扪之腻如婴肤,弹之音似朽木,乃用端石中的精品‘鱼脑冻’所制,大概是明代‘永乐坑’的出品吧?”池危微笑着点了点头,将砚台翻过来,让他看背面所刻的题词和落款。吴呈斋一看,惊喜地叫道:“是我祖先吴佑的遗物!”他的泪水涌了上来,朦胧中仿佛看见这位祖宗在京城寒冷的冬季,拨亮油灯,呵开冻墨,庄重地书写奏疏。池危将砚台装入锦盒,复用包袱系好,双手递过去,“这砚台,送给你吧!”吴呈斋不敢接,连道:“这怎么可以!”池危说:“怎么不可以?这叫物归原主。”
高小泉从那天后决心尽早拜在池危门下。他想,早入门早学画艺,早入门早学做人。
4
高小泉万没有想到的是,拜师后,他的画艺不仅无长进,反而大大地退步了,或者说,完全失去了自我的风格。池危一再对他说:“学我者生,似我者亡。当初收你,确实是看你学我颇为认真,但你如若不能脱我而去,你是不会有出息的。”但他已经越来越摆脱不了老师风格的束缚了,而且不仅是风格上相同,一动笔、一落墨,纸上出现的就是老师早已绘过的物事。每次画完,看着画案上的作品,那感伤的泪水时时滴下来洇湿画面。可是泪落之后,他又觉得满足和平静,也许我只有这高的天分,我认命,能够拜在池危的门下,为其研墨牵纸,已是极大的荣幸,还能有何奢求呢?所以每次站在画案前,凝神屏气地看老师作画时,他都像初次见面时那样紧张、那样激动、那样新鲜。在得到一种十分愉悦的享受的同时,也承受着一种听候宣判的痛苦。这种宣判彻底击溃了他的自信,彻底粉碎了他成为绘画大师的梦想。
日复一日,一年过去了,白天在老师那里忙碌,晚上回到小屋里,再凭记忆把老师的作品绘制下来,临完挂在墙上细细观察,也有了一丝甜蜜在心中。柳老板有时过来,环视四壁,啧啧不止,不知是称羡呢还是惋惜。高小泉冷不丁地与他目光相碰,心里都要打个寒颤,那目光绿幽幽,阴森森,如同饿狼似的。
这种平静的生活有一天被打乱了。早起,高小泉照例去巷口的小茶馆,老板为他泡上一壶碧螺春,就没有为他上点心、小吃了,因为知道他是要等那位提着竹篮兜售烧卖的孟嫂。传说孟嫂曾为一军阀的小妾,得宠的原因就是烧得一手好菜,遭遗弃后便靠提篮小卖为生。她中午、晚上卖小菜,上午专卖烧卖。高小泉吃过一次就再也割舍不下了,皮薄透明,远望去好似水晶球,馅为虾仁,其鲜无比。茶馆老板因而常开玩笑,说他是看上孟嫂了,他也不生气,说实话,不仅烧卖可口,秀色也可餐呢。
他刚抿上几口茶,报贩子阿眯就过来了,照以往的习惯,阿眯将他喜欢翻的四五份报纸送到他面前,收下了他的几个角子,这叫租报,等高小泉翻完,阿眯还要将报纸收回。高小泉打开《苏州日报》,撇开前面的两版,直接浏览三版、四版,这上面登载的都是文艺动态、名人轶闻。
“看,看,两位画坛巨擘斗起来了!《徐娘已半老,风韵犹存乎?——林慕庐笑评池危之作》,哈哈,这标题有味!”
“在哪里呀?”
“《明报》四版头条。”
邻桌传来的议论引起了高小泉的注意,赶紧翻出《明报》,一看,气得头皮发麻。这个林慕庐,简直不是个玩意!想当初,他花高价把老师的摹本当作八大山人的真迹买下,老师不予揭穿,使他得以顺利转手卖出,不仅没有受损失,还赚了一大笔。眼下却来这一手!高小泉唤过阿眯,又交给他两个角子,“这张屁话连篇的报纸我拿走了!”孟嫂刚好提着圆篮进来,正含笑着要上前给他打招呼,见他铁青着脸往外直冲,慌忙让在了一边,到池危家时,见其他的几位师兄也来了,人人都拿着那张报纸,个个义愤填膺。有的说要写文章反击,有的说要找上门去评理,还有的说要对簿公堂。池危呢,没事人一样,依旧画他的画,脸上似乎还漾着笑意,待众人说得舌干唇燥时,他才淡淡地说;“再看一看吧!”高小泉虽然愤懑难平,但也不得不佩服老师的宽容和涵养。
然而,池危的忍让换来的是林慕庐更放肆的攻击。好几家报纸都发表了记者对他的采访。在这些采访中,林慕庐反复用的一个词是“徒有虚名”。也许就是这个词让池危动了怒。他将弟子们召拢来,向大家宣布:“我要办个展览,将我近几年的画作全部展示出来,让市民们看看,我是不是徒有虚名!”见他那生气的样子,原来鼓动他反击的弟子们害怕他气坏了身子,反倒劝他算了,别跟小人一般见识。可这回池危是决心下定了:“不,展览一定要办!我的画不仅供观赏,还公开出售!”
池危要办画展的事一传出,苏州的各家报纸都登了消息。原来林慕庐的挑衅虽然引人注目,但池危不加理睬,也就在市井里掀不起舆论的波浪,现在池危一应招,人们的兴趣提起来了,加上报上又登出消息:林慕庐提出也要办展览,也要公开出售画作,而且还准备将自己的画展同池危的画展摆在一起。这不是比武打擂吗?所以那些天里,苏州城内人人都拿这个新闻做了下酒的小菜和品茗的零食,竟比那炒螺蛳、炝毛豆、山楂糕、陈香梅还要可口。
两人画展的开幕,成了苏州城内的盛事,观前街竟为之堵塞。观前街就是玄妙观前的一条街,是与南京的夫子庙、上海的城隍庙一样的百货大市场。画展就在玄妙观里举办,池危的设在三清殿,林慕庐的设在东岳殿。当然,开幕那天,大多是来看热闹的并不怎么懂艺术的小民百姓,所以挤了一阵之后,觉得兴味索然,就都到了三清殿后的空场里,那儿,有唱滩簧的,有走索子的,有变魔术的,实在要比观画有趣得多。
然而在画展上流连忘返的人也不少,他们中大多是文人雅士、青年学子,但也有不少是达官显贵、巨商大贾。前者是来欣赏的,后者是来收购的。卖出的画都要在旁边贴上红纸条,标以“此画已为XXX所购,大洋XX”。有的画是在开幕前就已被人预订,故一展出时旁边就已红条飞舞,且售价不低,令观者感叹不已。最激动人的自然是当场出售,纸条一贴出,立刻就有人像古代的探马,跑到另一个殿里去禀报:
“池先生又卖山了一幅花卉!”
“林先生又卖出了一幅山水!”
高小泉从画展一开始就在三清殿忙着照应,防备一些孩子在殿中跑来跑去把画撞坏,为一些想买画的主顾讲解画所绘的精到之处。最快乐的事是用画叉将售出的画取下来卷起,再用绵纸细心地包好送到买主手上。因为每卖出一幅画,他感到就像掴了林慕庐一记耳光那么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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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展还只到第四天,除了原来预订的外,其余的已全部售出。池危满意地对众弟子说:“行了,收摊吧!”
“哎,这些预订了画的人怎么不来取呀?”高小泉十分奇怪,虽然内心里巴不得这些画不卖山去,因为看得出,这七八幅画恰是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