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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史 清 吴趼人-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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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仁听了半天,起初以为是泛论讲学之辈,后来听到他引了“去其外诱之污”等句,方才知道是专指朱熹讲的。宗仁生平本是极推崇朱熹的,听了九畴这番议论,不觉满腹狐疑。因问道:“依老护卫说来,这讲学不是一件好事了?”九畴道:“讲学怎么不是好事!不过要讲实学,不可徒托空言,并且不可好高骛远,讲出来总要人家做得到才有益呢。”宗仁道:“正心、诚意,何尝是做不到的事情呢?”九畴道:“我方才不是说么!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命,便是正心、诚意,却是任你拣一个至蠢极笨的人来,或拣一个小孩子来,你同他说这两句,他都懂得;非但懂得,他并且知道:文臣不应该爱钱,爱了钱便是贪官;武臣不应该借命,惜了命便要打败仗。若单讲正心、诚意,不要说至蠢极笨的人以及小孩子,就是中等资质的人,任你口似悬河,也要讲好几天他才略略有点明白呢!”宗仁道:“他这讲学,本来是讲给聪明人、上等人听的。”九畴道:“须知天下上等人少,下等人多;聪明人少,鲁钝人多。这一国之中,必要人人都开化了,才足以自强。若是单单提倡上等人,聪明人,这一班下等鲁钝的,就置之不理,这一国还算国么?譬如出兵打仗,将帅不过几个人,兵卒倒是论千论万的。任凭你将帅谋略精通,武艺高强,那当兵的却全是孱弱不堪,兵器都拿不动的,能打胜仗么?讲到正心、诚意,那些兵卒们,若不是人人都正心、诚意,也不能取胜呢!然而要教他正心、诚意,正不知从哪里教起?还不如说些粗浅忠义之事,给他们听,养成他那忠义之气么!你想:养成了忠义之气,还不是正心、诚意么?他们好陈高义的,往往说人家是小人,做不到这个功夫,他却自命力圣人。莫说圣人他未必学得到,就学到了,却只有他一个圣人。站在这一大班小人里面,鞑子打来了,哪里又造反了,哪里又闹饥荒了,试问做圣人便怎么?”
  宗仁听了,恍然大悟。暗想:“原来这正心、诚意,是人人做得到的,极容易的事,却被朱夫子说的太难了。”又想起九畴这番议论,同谢枋得教育后起的话,恰好互相发明,不觉暗暗佩服。正要开言,忽听得门外一阵人声嘈杂,又拥进一大群鞑子来。
  不知此来又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胡子忠盗案卷尽悉军情 郑虎臣别仙霞另行运动
  却说宗仁正听得程九畴的话入了彀,忽然又拥进来了一群鞑子。当先是一员鞑官,向九畴说道:“你们带来的金子、银子、绢匹,奉了我们皇帝的圣旨:‘交内务府点收。’只我便是内务府的堂官,你们可交给我带去。”
  九畴道:“金、银、绢匹,本来是送你们的,都堆在这里,你们取去便是。”
  那鞑官便吱吱咕咕的发了几句号令。那跟来的鞑子,便七手八脚的大挑小担,登时搬个一空。那鞑官也就扬长的去了。
  宗仁看见这般举动,又是可笑,又是可叹,因对九畴道:“倘不是遇了世变,我们从何处看得着这种野人!”九畴道:“这种本来是游牧之辈,一定要责他礼节,才是苦人所难呢!”胡仇道:“罢了,算了。不要谈这些不相干的了,我们的正题,还要讨论讨论呢!我们说要觐见三宫,看他们的意思,是不许我们见的了,还得要打个主意才好呀!”九畴道:“看他明天回信怎样说再商量吧!此刻也急不来;如果他们一定不许觐见,只怕仍然是要烦胡兄去暗访呢。”胡仇道:“暗访也访过多日了,只访不出个头绪来。少不得今夜也要去访查访查,这倒不必定要等他们回信再访。”
  三人议定了,方才退入后进。宗仁又与九畴讨论了些学问,等到夜静时,胡仇穿上了夜行衣,戴了黑面具,别过二人,走到檐下,将身一纵,鸡犬无惊的就不见了。九畴十分嗟讶。
  且说胡仇上得屋时,心中本来没有一定的去向,只随意所之,蹿过了好几处房屋,只见迎面现出一所高大房子。暗想:“莫要在这里,且进去看看。”
  想罢,蹿到那房檐之下,躲在角上黑暗的地方,用一个倒挂蟾蜍的势子,只一翻身,双脚挂在檐上,倒过头去,一手抱住庭柱,往下窥探,只见堂上点的灯烛辉煌,内中坐着七八个鞑子,老少不等,在那里团团围坐,一面吃酒,一面割生牛肉烧吃。那一股腥膻之气,闻了令人恶心。当中坐着的一个,年纪最轻,却是穿的是绣龙黄袍,开口说道:“南边打发来的几个蛮子,怎样处置他呢?”坐在上首的一个道:“只索杀了他就是了。这点小事,还要费王爷的心么?”下首一个道:“这几个蛮子,不值得一杀。我们要杀,就杀那大伙儿的,杀他这三个没甚趣味。”又一个道:“不错。杀要杀那些有本事的;这三个人,一个是老的将近要死了,一个是白面书生,那一个更是猴子一般,能干些甚么事出来?杀了他也是冤枉。”又一个年纪最老的道:“他们总算是来通好的,自古说:“两国相争,不斩来使。’不如莫杀他,也显得我们天朝豁达大度,也好借他们的口,到南边去传说天朝威德。”那年轻穿黄袍的便道:“老刘说的是,不杀他也罢。”那坐在上首的道:“他们说还要甚么觐见三官呢!”那年轻穿黄袍的道:“这可使不得。我们好容易把那蛮婆子弄来,岂可以叫他们轻易相见!他们见了,鬼鬼祟祟的,不知要商量甚么呢!天已不早了,我们不要把唱戏的功夫耽误了,唱起来吧。”这句话才出口,阶下便走进去十多个小厮,一般的都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一时管弦嘈杂,就杂乱无章的唱起来。却也作怪,唱的一般都是中国曲子,并没有甚么“胡笳”杂在里面。胡仇看到这里,就轻轻的用一个猛虎翻身的势子、翻到房顶上去。又拣高大的房子去寻了几处,并无踪迹。看看天已不早,就忙忙回到寓处。程、宗二人,已经睡了。也就解衣安憩,一宿无话。
  次日起来,便把昨夜听见的话对二人说知。九畴道:“据此看来,觐见仍是不能明做的了。”胡仇道:“但是叫他老刘的是哪个?想来这个人一定是中国人。”九畴道:“这不消说得,一定是刘秉忠。他本来是瑞州人,他家的历史,香得很呢!他的祖父,降了西辽,做了大官。他的老子,却又降了金朝,也做了官。到了这位宝货,又投降了鞑子。祖孙三代倒做了三朝元老,真可以算得‘空前绝后’的了。”
  还说着话时,忽然报说鞑官到了。三人迎出外堂相见。那鞑官便道:“你们不必多耽搁,我奉了皇帝圣旨,要你们即刻动身,不得稍有停留。”九畴道:“我们奉旨来此,是要觐见三宫。怎么把这个正题置诸不理不论之列?”
  鞑官道:“你们的甚么‘三宫四宫’,在这里,饭也有得吃,衣也有得穿,房子也有得住,用不着你们见,你们见了,也不过如此。并且你们将来也不必再来见他。我们代你们把他养到死了,便代你们棺殓祭葬,一切不用你们费心。这是天朝的深仁厚泽,你们应该要感激涕零的。”说着,不由分说,叱令从人,收拾行李,押了动身。九畴等三人,束手无策。三人虽然都有武艺,争奈此时同在虎穴之中,并且这个不是可以力争的事,只得忍着气上路。
  一路上仍旧坐轿,鞑官、鞑兵却骑马跟着,一径押到天津,上了原来的海船,督着起了碇,方才呼啸而去。
  九畴等三人,一肚子不平,无处发泄,只气得目瞪口呆。胡仇便叫把船驶到僻静去处,仍旧泊定。对九畴、宗仁道:“两位且在这里稍候,我好歹仍旧到他那大都去,探个实在消息,倘使不得三宫下落,我便上天入地,也需去寻来。你二位千万等我回来了再开船。”九畴、宗仁,到此也是无可如何,只好听凭他办去。
  当下胡仇改了装扮,结束停当,带了干粮军器,背了包裹,走上岸来,望大都而去。这里程九畴、宗仁两个,自在船上守候。宗仁便终日与九畴讲学,暗想:“这一位虽是武夫,却是个讲究实行功夫的。凡那一班高谈阔论的鸿儒,被他诋骂得一文不值,内中言语虽不免有过激的所在,可也确有见地,倒是一位讲实学的君子。”为此谈的愈觉投机,慢慢的又讲到时局。九畴叹口气道:“这番文丞相、张将军两位,便是国家气运的孤注。他两位要是得手,从此或者可以图个偏安,万一不利,那就不忍言了。”宗仁又把仙霞岭设立“攘夷会”一节告知。九畴道:“这也是最后无可如何之一法;但可惜局面小些,恐怕不能持久。”宗仁道。“据金国侠的意思,打算复了衢州,再进窥全浙呢!”九畴道:“衢州在万山之中,恐怕不是用武之地,然而这个也是尽人事做去罢了。”
  两人谈的人毅,转忘了盼望胡仇之久。一连过了七八天,两人谈至更深,方才就寝。忽然舱外蹿进一人,正是胡仇。两人连忙起来,便问:“事情如何了?”胡仇喘定了片刻,方才说道:“三宫不知被他们藏到哪里去了?挨家寻过,却只寻不出来。后来恼了我,打算到他宫里去探听。等到四更时分,蹿了进去,我满意这个时候,他们总睡静了;谁知走到一处,灯烛辉煌,有一大班鞑子,列了许多公案,都在那里办公事。左侧一间,静悄悄的坐了几个鞑官儿。再往里一间,当中坐着一个龙冠风冕,虬髯细眼的鞑子、前面跪着三个鞑子,我想这当中坐的一定是鞑酋忽必烈了。伏在檐下,看他有甚举动。方才宁一宁神,那跪着的三个,已经退出去了。一会又进来两个,也对那酋跪着,说了好些话,又退出去。一起一起的,都是如此。过了五六起,所说的话,好象都是甚么打胜仗,得地方之类。我很疑心,此时天色已经朦胧发亮了,那酋也退到后面去了。我又在瓦上蹿到方才见他们办公的那房子里去,见他们乱哄哄在那里收拾文书,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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