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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劫录-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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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看今日的御者非他,正是曾为我回乡去打听大化之珠端底的寒士谈商——驾车虽说是下人之事,但古来御术就是士大夫必修的课程,因此官宦之车,也往往由其门客来驾御。当下我问谈商:“何谓不祥?”谈商回答说:“《蓍解》有云:‘风雷迅疾,天地之兆,因天地而感人事,是以旗折、辕裂、瓦穿、椽断,皆天象示警于人,是大不祥也。’”

这群寒士在当世几无晋身之阶,如果不是我的照顾,他们最多也就当到一县长、令,所以大多皓首穷经,只好去死读书、读死书,这个谈商也是如此,他说的什么《尸解》,我从来就没有听说过。怎么,旗折是不祥之兆么?是上天示警么?上天若想殛人,又何必示警?上天若有所爱人,又何必罹以灾祸?

我从来不认为天道是有意识的,“天道无私,自然是常”,这是师祖棠庚一直挂在嘴边的话。按照师祖的解释,天地万物,以道贯之,天之至大,靠的是它屹立在道的顶端,风雨雷霆莫不是道的显化,而不是说天真的有意识,或者如民间传说般,真的有天神甚至天帝之类的东西存在。至人是存在的,然而至人无所憎亦无所爱,根本就不会垂怜世间万物,当然也就不可能有什么显化、示警之类的事情发生。

当然,既然天地万物皆出于一,相互之间莫不存在着紧密的联系,如果将有福祸降临在一个人的头上,自然天有预示,地有显化,只是这种预示或者显化神秘莫测,亦很难有规律所循,偏要说某类事物是说明了某种道理,那都是野狐禅,当不得准。

比如说,按照古籍记载,至圣在南游前曾见到云霞如盖,罩于顶上,后人附会说那是他即将得其大道的预兆。可是又有古籍记载,我朝高祖皇帝诞生时也有相同云盖——一则成圣,一则成帝,你总不能笼统地归类说云生于顶就是佳兆吧,因为高祖皇帝芟夷四海,杀人无数,当时的崇德真人就曾经说他:“得天下而弃圣远矣,是福欤?是祸欤?”

我正在这样想着,宣旨的内宦看不清前面的情况,急匆匆地下车跑过来了,问我:“大将军何故停车?”我开玩笑说:“风吹旗折,恐为不祥,我正欲转车归府,不奉诏了。”宦者大感恐慌,连连作揖:“大将军不要戏耍小人。君有诏,臣怎敢不奉,况大将军若转车归府,小人回宫定受责罚。还是请大将军继续前行吧。”

我当然不会相信祥与不祥的那些怪论,可是最近发生的一系列奇特的事情,确实也在心头投下了不小的阴影。下意识地抬手扶一扶朝冠,回想起苹蒿送来的咒符还藏在发髻里,我的心情略微安定了一些,于是叫从人回府另取一面飞虎旗来,随即继续上路,前往金台门。

金台门乃是皇城的南门,由金台营一队士兵日夜把守。金台营士兵原本大都是熟面孔,不过这几年逐渐轮替,加上我把营督的位置交给大姐夫粥恒以后,熟人越来越少了。当我此番驰近金台门的时候,放眼望去,竟然连一张熟悉的面孔都看不见——我不禁想到,或许自己应该多和那些新兵亲近亲近,虽说执掌营务的也是至亲,总不如亲自统辖来得稳妥。

按照规定,百官仪仗是不能进入皇城的,于是我把部下都留在门外,由谈商驾着马车直驰入皇城。那名宣旨的宦者早就跳下车来,疾趋到我的车前,当先引导。一般情况下,除天子外无人能在皇城中跑马乘车,但我身为第一辅弼重臣,得到天子额外恩遇,允许在皇城坐车,可以一直驰到天安殿的丹陛下。

眼看距离天安殿越来越近,我隐约看到大姐夫粥恒顶盔贯甲,带着七八名金台营士兵站在殿门口等候。他是正好巡逻经过此处么?还是有什么事情急着要向我禀报?我朝他挥了挥手,正打算招呼他到车前来,那宦者却伸出左手来一拢乘马的辔头,谄笑着说道:“大将军请稍后,小人前去复旨。”

马车在丹陛下缓缓地停了下来。我还等着粥恒下阶来行礼,但他却仍然傲立阶上,一动不动。宦者紧跑几步,去到粥恒的身边,然后突然转身,面朝着我大喝一声:“有旨,擒拿逆贼离孟!”

乍闻此语,我悚然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站在前面的不是粥恒而是获筇或者别的什么人,大概我立刻就会清醒过来,命令谈商驳转乘车,疾驰向金台门的吧。然而此刻矗立在阶上的乃是我的至亲,难道粥恒会背叛我么?!

我上无兄长,只有两位姐姐,所以要说男性的亲眷,除了父亲外,就只有两位姐夫最亲了,不仅如此,我还赋予他们守卫皇宫和京城的重任,兵权在手,煊赫无比,粥恒为什么要背叛我呢?

就这一愣神间,只见粥恒猛然拔刀出鞘,箭眉上竖,冷冷叫道:“奉诏擒贼!离孟,速速下车受缚吧!”到了这个地步,就算我还没有反应过来,驾车的谈商也已经反应过来了,他立刻连声呼喝,抖动缰绳,想要将马车掉过头来。

然而已经停止的马车想要转头,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我只觉得后脊一阵发凉,心中却如有火烧一般,又是愤怒,又是恐惧。一边心中默念咒语,把右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我一边仰头质问:“离某何罪而名‘逆贼’?天子诏又在何处?!”

事后想来,如果换了我是粥恒,一定先指挥部下将逆贼绑上,然后再宣示罪状,但大概粥恒太过自信,认为我已是瓮中之鳖,毫无退路了吧,所以他并不立刻叫士兵们冲下丹陛来,而是好整以暇地戟指骂道:“汝独执国政,藐视天子,变更旧法,激反藩王,难道还不是谋逆的大罪么?!”

就在他数落我的时候,谈商已经勉强把马车转了半个圈子,只要再转半个圈子,就可以疾驰向金台门了。粥恒等人没有坐骑,料他们追赶不上——不过我突然想起了门外守护着的那些生面孔,就常理来说,粥恒一定会先让人先锁闭金台门,如果那样,除非我背插双翅,否则今天怕是出不了这个罪恶的圈套去的。

我胆战心惊地转头朝金台门方向望去,还没看清个所以然,突然脑后风声想起,于是本能地左手朝后一张,一道小小的霹雳疾射而出。匆忙转回头来,只见粥恒堪堪被我逼退,横刀当胸,立在阶边,而他手下那些士兵已经把马车团团包围住了。

“当”的一声,我长剑已经出鞘,然而心中却在慨叹:“罢了,今日死于此处!”从来双拳难敌四手,况且以我的本领,恐怕连两三名普通的金台营士兵都收拾不了,更别说曾为一县剑士之魁首的粥恒了!

死,我并不怕。虽然曾在酒后对那只狐狸夸口说“我现今便如同天上的明月,明月一日不堕,我的权柄一日不堕”,但纵观千年历史,又哪有长存不灭的权柄?虽然一直避免去想,但内心深处总隐约感觉,登百仞则堕千丈,自己难保一定能够寿终正寝。

我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走向死亡的过程。如果真以大逆之罪处我,恐怕最终将被押赴市曹,磔刑处死,我已经被磔过一回了,当时心底充满了绝望和悲愤,就连锥心的疼痛都无暇去顾及,但事后想来总不免寒彻骨髓——人生中最恐怖的事情其实就是后怕。

况且,我死也就罢了,被磔也就罢了,我妻又将如何结局?我期盼她能来救我,但那样难免为萦山上神秘的修道士所害,殛至形神俱灭。如果她不来救我呢?大逆之族,岂有生理……或许那狐狸会去救她,从此两人共证仙道……想到这里,无来由的内心一阵剧痛。等等,眼前这一幕,不会是那只狐狸安排的吧?!

脑中瞬间闪过无数联想,越想越是心乱如麻。我不禁闭一下眼睛,将那些无可证实也不愿去证实的想法全都驱散开去。不管眼前所见是真是假,但凡有一线生机,还是尽量去把握为好,于是我用颤抖的声音质问粥恒:“谁使你来害我?”

粥恒冷笑着回答说:“奉天子诏。”我怒斥道:“天子何有此乱命?莫非你受了获筇的蛊惑么?须知我若身死,获筇把持朝纲,嚣张跋扈,不会在我之下!”粥恒轻轻点头:“此我知也,但我今日可以诛你,异日获筇为乱,亦可诛之。谁敢悖逆君臣之道,粥某定不与其共戴天壤!”

我想要尽量拖延时间,时间一长,局面总会产生变化,况且我还有十数名护卫等在金台门外,如果粥恒派人闭锁金台门,他们难道就不会想办法杀进来护主么?于是我引诱粥恒说:“我愿献出大将军印授,奉兄为主,立朝秉政。但求不死,可乎?”

粥恒听了我的话,猛然一昂头:“粥某奉诏讨贼,岂为利禄乎?但求澄清宇内,扶正纲常,重光大成天下,于愿已足。汝速速下车就缚,我在天子及获太尉面前求情,或可容你不死!”

他这番言语倒是大出我的意料之外,我没想到这个背主的家伙原来有这样一套想法,“澄清宇内,扶正纲常”?哈,此人真是幼稚到了极点,我从前怎么竟还将他倚为臂膀,真是瞎了眼了!不过从这番话中也可以听出,他果然是受了获筇的指使。所谓天子诏是真是假不必再论,反正天子昨日是我的傀儡,今日是获筇的傀儡而已。

我要不要放下手中的武器,暂且把性命交给粥恒呢?他这一番话如果是真的,虽然实足可笑,却说明他不会立刻杀我。当然,粥恒最终会把我交到获筇手中,那老贼可不会象粥恒一般天真,他不会容我再苟活在世上,但能因此多活一日便是一日,多活一刻便是一刻。况且,即便不放下手中的武器,我真能从此围困中脱逃出去么?

我和粥恒一边对话,谈商一边仍在驱动马车转向。一名士兵挺矛斥喝,谈商却浑如未闻,士兵急了,当胸槊去,谈商惨叫一声,倒栽到我的脚边,几点鲜血溅到了我的脸上。我低下头,看到这个寒士死而不闭的眼睛,残留在瞳孔中的最后的表情是复杂的,有恐惧、有焦虑,此外竟然还有一线坦然和兴奋——难道他是因为能够为我殉死而感到愉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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