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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鸟
(1 )
5 月的一个黄昏,黄敏舟收到一封越洋信。
信是上高一的儿子青帝带回来的。儿子将信递给他的时候,脸上有种隐隐的期
待,还有种不动声色的喜悦。但似乎顾忌着什么,他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一声不吭
地站在那里等待父亲拆信。
黄敏舟没有立即拆信,当然也没有注意到儿子的情绪。他正忙着。每天黄昏侍
弄花草是他多年不变的功课,尤其眼下,那株他称作心灵仙芭的天堂鸟花,已经撑
出了点点花蕾,就使他忙中添忙。那高贵的花儿,巴巴的侍弄几个月,才举出那么
一个花骨朵儿。黄敏舟每年这个时候就像期待儿子出生的父亲,又激动又颠乱,不
知该为孕妇做些什么才好。现在他将一种碾细的花生油饼均匀地施进根部土壤,这
个活既细致又麻烦。城里人养花都用市面上出售的各种花肥,又方便又省心。黄敏
舟生性迂腐,一直坚持自制花肥。他认为花草也有灵性,人培养花草的过程,是跟
花草互相倾注情感营养的过程。等到花儿经冬历雪,发芽开花的时候,人的心事实
上也在绽放,不然你侍花弄草干什么。
黄敏舟是个木讷的人,凡事慢半拍。眼下儿子急得跳脚呢,他却慢条斯理地做
着他的功课———浇花,一株花一株花慢慢地浇,洒过一遍,眼瞅着水悠悠的渗入
根部后,提着洒壶,再浇一遍,然后就愣在那儿不动了,仿佛在凝神倾听花儿喝水
的声音似的。一会儿又退出几步,呆望着那株蓬勃茂盛的天堂鸟,一会儿又忽然凑
近,看了根部的叶看顶端的叶,看了花蒂看花蕾,眼睛滴血般的圆睁着,恨不能吃
下那花去。那样子简直就是患了重度痴魔症的人,无可救药了。儿子觉得他根本就
不是在侍弄什么花,分明是在侍弄心底里的一桩大秘密。想到这里儿子老气地长叹
一声,惊得黄敏舟从迷梦中醒了一般,急忙拿起那封放在花坛边上的越洋信。
信是青帝的妈妈赵树窈写来的。其实,信的内容不看他也知道,无非是告诉他,
某个确定的日子,她将飞回云城接走儿子。这件事已经确定下来,用不着讨论,只
是定个日子而已。赵树窈已经在澳洲结婚,有洋房有汽车有森林有茫无边际的海,
仅凭后一点他就没有理由不让儿子放飞。这一点他是明白的。
黄敏舟将信大致看了一遍。赵树窈的信汉英相间,很难读,他皱了下眉头,看
清那上边的日期是5 月19号,就将信递给青帝,说,回屋仔细看去。
5 月19日,就是说,再过3 天,赵树窈就要回来了。青帝看到那个日期,先自
笑出了声。黄敏舟看着那张灿烂成小太阳的脸,不由叹了口气。等到青帝蹦跳着跑
开,他心里就止不住泛上一种莫名的痛楚。他原以为青帝会拒绝跟母亲走。因为青
帝基本上是他带大的,可以说跟母亲没什么感情。谁知面临抉择的时候,孩子竟毫
不犹豫地选择了母亲。儿子给他的理由很简单:大门外面的垃圾坑太臭了,每天上
学放学路过那儿都恶心得要吐;教室太挤了,85个牛高马大的学生挤在一间教室里,
出去难进来,进来难出去,郁闷死了。妈妈信上说,澳洲的天特蓝云特白,草地辽
阔森林干净海滩茫茫无边。妈妈说,那边的人会为了将一只大蜘蛛放回森林而开上
半天车;那边的人每月有200 澳元福利保障,人人都生活得无忧无虑。
孩子向往这样一个童话世界。孩子没有错。他能说什么呢。难道他能像寻常人
所做的那样,历数他们父子12年共度的艰难来挽留他。黄敏舟当然不会。但他还是
止不住地失落和伤感。
黄敏舟认为,孩子跟母亲有种天然的相通,无论离开多久都不会隔膜,这是很
自然的事。问题是他跟青帝也是父子情深呀。他们之间除了天然的亲情,还有一个
个由苦难和辛酸累积起来的日子,那是什么也替代不了的。赵树窈走的时候,青帝
才4 岁。青帝自幼多病,可以说黄敏舟是把他捧在掌心里长大的。在青帝的成长过
程中,有几件事黄敏舟至死难忘。一件是青帝初上幼儿园时发高烧,数十天不退,
他当时访遍云城角角落落寻名医,愁得心都碎了。后来终于病退,适值他去省上开
会,在火车上,他见了小孩就冲人家笑就给人家送糖果饼干,弄得孩子的家长莫名
其妙,仿佛他是图谋不轨的人贩子似的。他赶紧讪讪地解释说,我的孩子也这么大
了,他刚刚生了场大病,我看见人家的娃娃就想起他。我觉得对人家娃娃好他也就
好了。这话出自一个大男人之口,简直是越抹越黑,显得他更像个拐卖小孩的骗子
了,弄得他自己尴尬至极,只好垂下头看报纸。另一件事,是有一次他生病住院,
上学前班的儿子放学后穿越几条街去市医院看他,手里竟捧着碗馄饨。他看着儿子
那洒满汤汁的衣裤,使尽浑身力气也没压住那股从心底里涌出的辛酸。他搂着儿子,
眼泪刷刷地流淌,仿佛地底的温泉喷涌而出,蜿蜒过面颊,滴进碗里,直到把那碗
干了汤的馄饨又汪出水来。儿子被他汹涌澎湃的眼泪吓坏了,也哭起来,一边用手
擦他的眼泪,抽噎着说道,爸爸乖,爸爸不哭,爸爸的病才好得快。
还有一件事,是这年春节前,他在街头现写现卖春联。正埋头写着,忽然身边
一阵骚动。原来青帝也在挥笔写春联。人群霎时被6 岁孩童的神气和笔力吸引住,
许多人纷纷掏钱购买。这件事倒让黄敏舟久久地心酸。
妻子远走海外,他和儿子过得太难了。同时,父子俩在苦难中凝结的感情也太
深了。他不知道孩子在放弃这种深情的时候有何想法。也许,他过于向往母亲所描
绘的那个人间天堂;也许,是现实过于灰暗了。黄敏舟的家至今摆放着上世纪七十
年代的木桌木椅硬板床,孩子衣袋里没有超过10元以上的钱,而看样子黄敏舟似乎
无力挣脱靠工资过活的窠臼。也许,他相信了母亲的许诺,只要他随母亲移民澳洲,
年满18岁之后立即可以接走父亲,他们父子不会分离。年轻人总是容易把事情想得
简单,他在做决定时,都没有问问父亲是否愿意同他一起共赴天堂。
黄敏舟认为,他应该在赵树窈回来之前跟孩子好好谈一次,郑重告诉孩子,他
永远不会离开云城。问题是他得说出些让孩子折服的理由,而不是像倔老头那样认
死理,伤了孩子的感情。
但是,从哪里说起呢。
黄敏舟在花坛边的藤椅上坐下,仰望着天边一颗闪亮的小星,搜索思维的突破
口。
这正是他的院子最为生动的季节———米兰雪似地开放着,玫瑰含苞、紫薇盛
开、蜜桃已开始染红,桔花正播洒着醉人的芬芳,门廊上葛藤层层叠叠的绿叶间垂
着半尺长的豆荚,杨柳从院墙外扑进来,远看近看,都是一幅其乐融融的家园图画。
18年前,正是为了妻子赵树窈的梦想,他才舍弃市中心群艺馆家属区的房子,迁移
到这片郊外坡地上来的。
赵树窈是巴山深处的农家女,看惯了青山绿水,住惯了幽静的山谷,进城后做
梦都想拥有一个花果飘香的院子。就黄敏舟个人的能力而言,他当然没法满足妻子
的愿望。那年头云城闹洪灾,洪水淹城,许多房屋倒塌,黄敏舟所在的单位市艺术
馆是重灾区,首批盖了救灾房,每户两小间。谁知刚刚分定,就出了问题。去世多
年的前任馆长的遗孀突然带着5 个子女回来了。他们原先在城里有私房,洪水摧毁
了房屋,无家可归,就投靠原单位来了。现任馆长迟疑着拿不出解决方案,那一家
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强行搬进了新房。偏偏强占的就是黄敏舟的房子。当时馆长气得
跳脚,同前任馆长的遗孀大吵大闹。当事人黄敏舟却什么也没说。他私下对馆长说,
你给我在郊外荒山上买块地吧,我在那儿盖个棚子住去。馆长说你将我的军是不是,
我这不正想法子给你解决么,你就别给我添乱了。黄敏舟说,我是认真的,我和爱
人一直不想在城里住,这正好是个机会。馆长像看外星人似地看着他,说那儿水电
不通,又没路,你怎么住。他说,我要的就是那个乡村的感觉。我是认真的。他这
个态度,馆长是求之不得,当天下午就召集了领导班子会议,晚上就给了他答复:
馆里拨给他两千元救灾款,随他自己安排住处。
八十年代初,这是一笔不小的资金。巧的是,这一年父亲的原单位落实政策,
他领到几千元补发工资,三凑六合,竟可以圆妻子的梦了。而郊外的荒山,几乎不
要什么钱。黄敏舟可以说是穷汉栽跟头拾了个金元宝,无意中成就了妻子的梦想。
他用那笔钱在城南荒坡上盖起了一个占地甚阔的农家式小院。三间正房,两间厢房,
另打了两面围墙。当然,材料都是就地取材的,土墙、青瓦、木门窗。他和赵树窈
去石灰窑背来石灰,抹了白墙、刷了朱红漆门,棚了竹笆楼。他又施展书法绘画本
领,在屋里挂上恰如其分的字画,倒把一个荒坡上的陋室装点得有情有调,就像聊
斋中狐狸精点化过的魔屋似的。他们吃着萝卜白菜,点着煤油灯蜡烛,走着荒山小
路,屋里却欢声笑语不断。上山串门的文朋诗友们都夸黄敏舟有远见,啧啧称羡不
已。
黄敏舟在大门口题一块小匾,将荒坡小院命名为“树窈园”,并称赵树窈为园
主。赵树窈幸福得满脸飞霞。而最让赵树窈感动的是,黄敏舟火车汽车的折腾,翻
山越岭的跋涉,用背篓从葫芦镇中学连根带土背来了那株她最为喜爱的天堂鸟——
—那是成就他们姻缘的爱情花,也是他们一直珍爱的生命花。当黄敏舟风尘仆仆归
来,将那株花儿植入院中的时候,赵树窈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