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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毛主席说了,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人类确实有一种精神力量,问题在于,在激励机制的缺口中,这种精神力量顶得了多少镐?顶三五镐还是57镐甚至80镐?在我们生产队,平均而论,这种不在乎回报的纯精神力量,似乎连三五镐——缺口的7%——也顶不上。极左派坚决反对一切利用人类利己之心的政策,说那是调动私心,因此狠批物质刺激,禁止各种承包制度,迫使基层干部集中力量创造共产主义新人。如此极端的政策,固然符合两种激励机制的竞争逐步升级、走向破釜沉舟的逻辑,但也意味着关闭93%的能量,依靠7%的能量推动农业生产。结果,产品严重匮乏不说,在我的感觉里,那7%的精神力量也被折腾得筋疲力尽,历尽摧残之后,剩下的还不足3%。
第三种,政治压力。
所谓政治压力,对我来说,主要体现在大庭广众之下训人。大家干活的时候,如果有人站着聊天,半天不动弹,我就吆喝一嗓子:“动弹啦动弹啦,要聊回家聊去!”再严重点,就在出工前不点名地警告一番。“有人思想成问题啊。我数了,一上午铡草不到二百下!一分钟还铡不了一刀!给谁干呢?给你自己干呢!你偷懒,不是剥削大伙嘛!再不自觉,咱们就拉出来说说!”如果有谁反抗,顶嘴带脏字,我就狠狠扣他的工分。我对社员如此凶悍,以至我们队的小孩哭,当母亲的会拿我来吓唬孩子:“哭,哭,再哭吴思来啦!”
当然,作为平衡,也要经常表扬劳动态度好的社员。
保持政治压力,我认为是填补缺口的主要手段。以我们生产队而论,那56镐的缺口,假如以身作则和道德感召的力量可以补上6镐,思想教育可以补上4镐,政治压力就可以补上16镐甚至20镐。于是26镐至30镐有了着落,剩下的26镐到30镐则难以弥补,体现为怠工造成的净损失。
这种估计,用来解释大寨,肯定低估了政治思想工作和干部带头作用的力量。大寨的社员很少怠工。但用这个比例解释我们生产队,解释全国的情况,未免过分乐观。大包干之后,农村劳动力大量外出,留在家里的人,劳动质量明显提高,劳动时间却大大缩短,由此可见,公社体制下怠工的净损失不止一半。
八亿农民怠工,中国受不了,全世界都受不了。极左派解决不了这个问题,没有能力弥补激励机制的缺口,就守不住集体经济的阵地,更别提继续前进了。
五、干部激励机制的缺口
算到这会儿,一个新缺口出现了:那些以身作则、进行思想教育、维持政治压力的干部,他们的动力来自何方?普通社员激励机制的缺口靠他们勉强补上了一半,但在这一半的背后,补缺者自身的激励机制,也是千疮百孔,随时有瓦解的危险。
我当生产队指导员的第一年,平均每两个月,生产队长向我辞职一次。其他五位队干部也穿插其间。撂挑子的原因很多,为了省事,仍旧以水渠为例。
有一天,大队书记的堂兄忽然将通过他房后的水渠拆毁,几十亩麦田的封冻水没法浇了。他说水渠渗水,把他家的房基洇了,要求队里挖地三尺,用水泥浇筑这段水渠。我们去他家看了,一丝水痕也没有,为了这种莫名其妙的担心,就要断水半个月,大量耗费贵如面粉的水泥?生产队长认定大队书记支持他堂兄刁难自己,立刻找到我,宣布辞职。
这位生产队长年近五十,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农活很好,自留地和庭院收拾得妥帖至极。他看前任队长一而再,再而三地撂挑子,什么事也扛不住,多次耽误队里的农活,心里有气。所以,我请他出山,一探口风就觉得有戏,按常规三顾茅庐之后,他就接手上任了。没想到刚上任就遇到了这种挑战。
拆水渠的汉子大约三十六七岁,精灵鬼怪,好讲三国,是我们生产队的人尖子。新队长也是人尖子,便有了几分竞争关系。新队长不肯受他的气,所以一遇挑战便派人去硬修断渠,那汉子干脆往断渠上一躺:要动家伙就往我身上招呼。派去修渠的石匠自然不肯为了队里的事打架,就找了队长,队长又气哼哼地找到我,说这是受大队书记的指使,没法干了,宣布辞职。其实他夸大了挑战的来头。大队书记私下跟我说过不少新队长的好话,请他出山当队长也是大队书记的建议。
我上门问那闹事的汉子,为什么早不闹晚不闹,队长刚上任就闹,是不是对人家有意见。汉子说,早就想闹,看前任队长溜肩膀,怕吓着他,就忍到现在。新队长不是本事大吗,怎么也这副德行。现在想来,这话其实也是斗气。庄稼急用水的时候他不敢断,怕激起众怒。庄稼不用水的时候,我们又不怕他断。浇可有可无的越冬水之时,最是打劫的好机会。结果,僵持数日,经过四五次往返谈判,闹事的汉子放弃挖地三尺的要求,只要用细水泥把他屋后这段水渠抹上一层,就容许过水了。
此事解决了,队长的心却凉了,死活不肯再干。于是,我又拿出对付前任队长的老办法,吃过晚饭就到他家做“思想工作”。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大伙的事,都不干谁干呢?你也不于我也不干,秋后大伙喝西北风?”然后就端过他家的烟笸箩卷大炮,喝他家的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几句,每天熬他到半夜,按照常规,熬到第五六天,再坚决的人也会答应继续干。遇到特别顽固的情况,我还会拉上其他队委会成员,甚至拉上大队书记,一起做他的思想工作,一起去熬他,轮流去熬他。
按照左派的革命逻辑,干部干部就是先干一步,除了责任义务和指挥别人的荣耀,当干部几乎没有物质方面的好处,全凭革命精神的支撑。在那57镐里,他们只有1镐,但他们却要晚上开会,处理琐事,白天操心安排农活,带头多干,督着别人多干,不时还要干点堵人财路的事,得罪几个路子多的能人。这就意味着,他们付出了两到三镐,所得只有1镐。他们让普通社员搭了便车。
当然,干部偶然也能在招工招生等好处出现时优先一把,但那不是主要因素。如果特权多、待遇好,就像大公司高薪雇佣管理人员一样,也可以构成强大的激励体系,但这条路与“文革”的理想背道而驰。当时正在抓“党内资产阶级”、“新生的资产阶级分子”,主要罪状就是利用特权搞腐败。众目睽睽之下,那时的特权收益比现在少得多,在干部比普通社员多付出的10镐中,平均起来,特权未必能抵偿两三镐,缺口依然存在。
地主和资本家都有足够的动力监督雇工的劳动,正如雇工也想方设法逃避监督一样。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双方对利益最大化的追求构成均衡,维持着经济的运行。但是,地主资本家监督管理的动力来自剩余索取权,监督带来的收益完全归他们自己,亏损也要由自己承担。这种物质利益的奖惩机制是有效的,但被视为资本主义道路。在大寨模式中,干部监督管理的收益全归大众,他本人的收益主要来自精神和社会地位方面的荣耀。那么,干部的社会地位、当干部的精神愉悦和指挥别人的荣耀能不能补偿那些额外付出呢?这就因人而异了。
前任队长,开头觉得还能补偿,干得时间长了,荣耀和地位带来的愉悦淡化了,就觉得难以补偿了。干得越久,与怠工和占小便宜的社员的冲突就越多,对人性和自己的服务对象就越失望。最后,原来还有几分的同情心和责任感消磨殆尽,轻蔑和愤懑越来越重。队干部找我撂挑子的时候,往往会撂下一句狠话:“这帮东西,饿死他们也不屈!”
新任队长,支撑了大半年后,荣耀感同样淡化了,对前任队长缺少担当的义愤消失了,儿子又进公社农机修配厂当了工人,继续当干部的利益相对下降,于是,遇到一点小麻烦就辞职了。最后我请出一位有残疾的中年人接替他当了队长。如果我继续熬他,未必不能再使他撑半年,但我失去了熬他的兴趣。
和那些辞职的干部一样,我对人们的一般看法越来越坏,温情越来越少。开始,我希望自己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生活得彼此分不开,想他们之所想,急他们之所急,努力去热爱人民。当干部不过一年,有一天,偶然和其他公社的先进知青聊天,说到社员偷懒的现象,我咬牙切齿地冒出一句:“一群牲口,恨不得拿鞭子抽!”话一出口,心里一惊。我这是怎么了?本想热爱人民,怎么反倒滋生恨意?本想当人民的勤务员,怎么心里成了奴隶主?我隐约感到有什么地方出了毛病。
六、反向改造世界观
这又扯出了我心里的一个漏洞。队委会激励机制上的缺口,由我这个一把手负责填补。我凑凑合合地补到60分及格的水平,但我心里的缺口谁来补呢?
按照毛泽东在《纪念白求恩》中的要求,“对工作极端地负责任,对同志对人民极端地热忱”,这个漏洞似乎可以自我填补。就好像饿了要吃,渴了要喝一样,热爱人民就去为他们服务,从而得到自我满足。但在我的感觉中,这种纯情感的东西,在与工农大众的冲突中会逐渐冷却,缺口越来越大。靠爱和情感补不上。
我们村流传着一首顺口溜:“大队干部搂,小队干部偷,社员缝个大兜兜。”描述了众人踊跃占集体便宜的场面。如此描述有些过分。我的印象是,在正常年景,五分之一偷,五分之三搂,五分之一不偷也不搂。每到偷窃收益最高的季节,队委会就推出我当一个月的护秋员。我是外来的愣头青,敢得罪人。几个月护秋员干下来,每天想贼防贼,练出了一双贼眼。我每隔三五天抓一个贼,创造了我们村看秋历史的最佳战绩。所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就在这种检验和调
2006…1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