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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底有些自嘲。
并非没有捱过冷挨过冻,却从没有觉得像而今这般寒冷这般难捱,冷得刚下肚的烈酒如此快便失去了效用。
从前的他,也极少会感觉到寒冷,因为他觉得他的心更冷,只是如今他尝过了温暖的味道,太过温暖,以致忽然又变成他独自一人,便觉得冬日果然是寒冷的。
琉璃……想来此刻已经到了那个温暖宁静的南边镇子,此刻是否已经歇下,又是否,会想他念他?
呵……果然温暖这种东西碰不得,一碰,就上瘾了。
百里云鹫睁开眼,看柴禾静静燃烧,手脚冰寒,使得他自嘲一笑,往火堆里多添进一把枯枝。
夜色漆黑,洞外寒风呼啸得好似谁个妇人在呜呜大哭,山洞里却是极安静,唯闻柴禾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偶尔爆出一串火星。
百里云鹫依旧闭目靠在洞壁上,却只见他面色渐白,眉心也渐渐蹙紧,双手慢慢紧握成拳,额上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沁出汗珠,可见他在极力隐忍着一种痛苦的折磨。
忽然,只见他抬手紧紧按在他左脸的半边面具上,却见他那只手手背青筋暴突,还能清楚地看见那皮肉之下的暴突青筋在突突直跳,唇色惨白。
柴堆上的火苗跳了一跳,本是背靠在洞壁上的百里云鹫似乎再也承受不了这种无形的折磨,蜷着身子歪倒在地上,身体如被什么蛰了一般一下一下地痉挛着,额上汗珠如豆,双手死死按在左脸面具上,微张的唇惨白无色,如一条搁浅了的鱼。
“我没有背叛谁,我已经回来了……”苦痛之中,只见百里云鹫颤着嘴唇,艰难地吐出一句话,只是他这句话才说完,他身体却痉挛得更加厉害。
他便这么蜷在地上整整一夜,一动不动,直到柴禾燃尽山洞里完全归于冰冷,直到洞外的雪开始映出白光,他才微微动了动身子,艰难地睁开眼睛。
入目即是刺眼的白光,使得百里云鹫下意识地又重新将眼睛闭上,如释重负一般慢慢展开了紧蹙的眉心,天,亮了么?
从离开溯城的那一日开始,愈接近幽都遗址,左脸上娘亲亲手种下的诅咒就愈发地折磨他,每到入夜,那种痛疼欲裂撕心裂肺的感觉都会折磨他,且愈近幽都,那种痛楚就更强烈,每一夜,他都觉得自己在死亡的边缘走了一遭,待到天明时才冷汗淋漓地活了过来。
只是,所有的这一切,都将在今夜结束。
今夜,便是黯月之夜。
他不知幽都等了百年之久的黯月之夜会发生什么事情,同样他也不知,这个黯月之夜过后,他会如何。
究其实,他在娘眼里,或许从来都不是儿子,而是一件工具,一件能让幽都重见天日的工具。
或许阿沼说得对,他该恨的,恨这所有的不公。
只是恨有何用?搅乱泽国进而使如今曜月的格局再次动荡失衡,再一次令生灵涂炭,以报当年幽都之仇?
呵……只可惜他不是那样的人,他身体里流着幽都人的血他承认,这是不可扭改的事实,可他身体里也流着泽国人的血,他生在泽国养在泽国,纵使整个泽国无人爱他,但他始终是泽国的子民。
他虽觉生而不幸,但所幸的是他有一个好父亲,即便知道将来或许有一天他会令整个泽国乃至整个曜月陷入动荡,父亲依旧教他断文识字,传他武学技艺,授他弦冰宝剑,想着他快快长大,给他纳一房好媳妇,为百里家延续香火。
父亲没有在他左脸被娘毁了之后视如魔障,反是更爱他,自古总言男儿有泪不轻弹,然当父亲看到他被毁的左脸时,父亲却搂着他流泪了。
父亲至死都爱着泽国,父亲临终前曾紧握他的手,没有逼他,只是慈爱地握着他的手,问他,好儿子,若是可以,能否不让泽国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中?
父亲知道娘亲在他身上套了一辈子都解不开的枷锁,知道他成长得痛苦,可是父亲没有逼他,没有逼他在父亲和娘之间做选择,至始至终,父亲只是将他当一个需要人呵护的孩子,至死仍不强求他,即便知道他会毁了泽国,却还是亲手将暝王的墨玉扳指套上了他的拇指。
他至今仍记得父亲闭眼前说的最后一句话,父亲说,你娘当初一定要嫁给我再生下你,只是为了这枚扳指,我将它交给你了,好儿子,接下来的路要你自己走了。
那一夜,天上下雨了,他在雨中站了整整一夜,任雨水冲刷着他的脸,他不知自己究竟是否哭了。
他身上有娘强加上的枷锁,他解不开逃不掉,可他爱他的父亲,又叫他如何舍得毁了父亲最爱的国家,即便这个国家并不爱他,所以那些一直缠着他不放的亡灵才会怨他,怨他为何不用手中的力量毁了泽国为幽都报仇。
他也想做个狠心的人,只是从小父亲就教他做个和善之人,终有一天,会有人会来疼他爱他,他想要有一个人来疼他爱他,是以他终是没有做得成一个狠心之人。
如今,真的如父亲说的一般,他的和善终是换来了一个肯疼他爱他的人。
他想要活下去,继续活下去,和那个肯疼他爱他的人一起,所以,他想解掉娘强行加在他身上的枷锁,也是他第一次,敢将这个想法付诸行动。
即便他不知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百里云鹫抬手擦拭掉额上的冷汗,慢慢站起身,拢好身上的大氅,拉上风帽,走出了山洞,重新走进了风雪之中,然心绪重重的他却是忘了将那能给他暖身子的烈酒带走。
时隔百数年,每每一到冬日这北地的风雪就刮下得异常凶猛,好像仍在为当年幽都的惨剧哭号一般。
听说幽都未亡前这北地的风雪并非如此,变成如今这样是从幽都灭亡后才开始的。
白琉璃心中一边咒骂着这北地的大风雪,一边寻找可以让她歇歇脚的地方,再这么不要命的走下去,只怕还未找到百里云鹫,她就已经冻死在这风雪中了,再有便是在这雪地里呆的久了,她担心会有雪盲。
像是捡着了好运,白琉璃这厢才想着找个可以歇脚的地方,不过多久竟发现了一个山洞,并且还是个背着风雪的山洞,真是好极。
见到能稍微让她恢复体力的地方,白琉璃立刻窜得比兔子还要快,然后顺便看看借宿人家的那个大叔给她画的歪歪扭扭的地图,直觉告诉她幽都的遗址已经近了,近了。
只是,当白琉璃才走到洞口时,那股干柴燃烧后还未完全散尽的味道让她怔了怔,心在那一刻突地一跳,即刻冲进了山洞里。
燃烧殆尽的柴灰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没有灰尘,显然是昨夜才刚刚燃过的,还有——躺在洞壁旁的一只牛皮水囊。
白琉璃弯腰将那只牛皮水囊拾起,拿在手里眼睛盯着它,呼吸愈来愈快,她观察过,这片雪域平日里几乎无人踏足,如此大风大雪的时节更是不会有人来,可这里却有昨夜刚燃尽的柴灰与水囊,只能证明这儿昨夜有人歇过,而这个人……
白琉璃当下竟是想也未想地便冲到洞口,冲着茫茫大雪大喊了一声:“百里云鹫——!”
回答她的只有呜呜的风声,白琉璃怔在山洞口,摇了摇手中水囊,听着水囊里摇晃的水声,还有大半的水,想来是他临走时忘了带走,而他连水囊都会忘了带走,只能说明他当时心不在焉。
还能有什么事情能令他心不在焉?白琉璃只觉心揪揪地疼,将水囊在手中握紧,歇也未歇便重新往风雪中跑去,脚步急切,甚至有些慌乱。
她似乎已然忘了这十几日来她几乎是马不停蹄一刻也不得歇地赶来,多少个日夜没有合眼她也忘了,此刻的她只知道她要马上找到他,马上!
随着天色渐暗,白琉璃的心愈来愈慌乱,风雪阻碍着她的速度,她本不是急躁之人,然一向持重的她却是在这茫茫雪地里一次又一次的栽倒,足见她的心是该有多乱。
夜幕拢上时,白琉璃终于看到了幽都的断壁残垣,即便在风雪掩盖中,依旧能看得出当年被付之一炬后的惨状,泱泱幽都,终是在一片大火中连最后的一座空城都没能留下。
白琉璃踩在雪地里的脚印早已变得深浅不一,只见她呼吸急促,心口剧烈地起伏着,最后身子一歪,竟是没能再稳住,整个人便这么直直栽进了厚厚的雪地中,体力已然透支到极最,倦意铺天盖地地袭来。
只是,当冰冷贴着肌肤刺到心底时,白琉璃仍是强撑着从雪地里爬起,慢慢站直身,冲着冰雪覆盖的断壁残垣嘶喊一声:“百里云鹫——”
正往祭坛方向走去的百里云鹫忽地顿住脚步,转身望向身后的茫茫大雪,他似乎……听到了琉璃的声音?
这么想着他却又是自嘲一笑,怎么可能,琉璃此刻应该在温暖的南边,在等着他回去接她,又怎么会出现在这寒冷的北地,就是黑羽那样的北地苍鹰都没有随他到这儿来,又怎么可能会有其他人来。
幻觉吧,想来是这儿太冷了,冷得他想念琉璃身上的温暖,才会臆想出她的声音。
百里云鹫拉了拉头上的风帽,低下头,继续往前走。
黯月之夜,马上就要降临了。
风雪掩盖了白琉璃的声音,白琉璃从雪地里爬起后,倍显吃力地走到一旁一间残破不堪的废物中坐下,取下系在腰侧的牛皮水囊,拔开囊塞,一股酒香即刻扑鼻。
是酒?正好!
白琉璃昂头,忍着喉间传来的辛辣,将半囊烈酒下肚,不过片刻,冰冷的身子慢慢暖和了起来。
试着动动腿脚,已然无力,使得她水眸浮上一层浓浓的灰暗,一拳用力捶上了自己的腿,该死,又在这种时候不听使唤。
白琉璃将水囊在腰间系好,从怀中取出包裹着银针的锦布小包,将银针一根根隔着裤子扎入自己的双腿。
夜幕已经完全拢上,然而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