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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身“杳然黄鹤”、“风声鹤唳”两式连出,誓要将敌人格杀腿下。
顾惜朝只能退。
他应该只能后退,因为没有内力抵抗,即使不正面挨招,被这贯注真力的两腿擦到,不死也会骨断筋折。
但,他竟没有退,反欺前,并指如戟,急速点了过去。
这一指看起来平平无奇,又似隐含无数后招。任怨闪避不得,索性不躲,连招式也不变,仍攻敌耳鼓。
那指“卜”地一声,正中足三里。
任怨怪叫,那“风声鹤唳”,却再也踢不出去。
他像只断了线的风筝,从楼上直跌下去。
落地,像一只装满的米袋。
顾惜朝不是没有内力么?即使任怨轻敌,也不可能一出手就封了|穴道啊。
难道他一直在骗人?
上前,低头看了眼僵硬不动的任怨,顾惜朝冷笑道:
“哼,他倒聪明,连失败都料到,真是成了精。”
他对谁说?他口中的“他”又是谁?
“你……”任怨呆然半晌,陡叫道,“你不是顾惜朝!”
“我当然不是顾惜朝——”
“顾惜朝”大笑,笑着笑着,整个人就似膨胀一般,变高了一点,肩也宽了一点,笑意中的傲岸仿佛水色月光下,万里平川上的孤树。
“谈兄技术又精进了,居然把活人装成死人,连‘任氏双刑’都骗过。这种妖怪,还是关在牢里比较太平。”
“你是谁?”
“你说我是谁?”“顾惜朝”扬眉,回头才发现,刚才还是尸体的戚少商早不知何时就没了踪影,不由惋惜地叹了口气,
“任怨,你会很后悔来这里,虽然你的到来,也在预料之中。”
任怨脸上跳过一跟青筋,嘶声道:
“顾惜朝在哪里——”
42 顾惜朝的朝
顾惜朝在哪里?
任怨知道自己失败的根源,就是以为眼前人是顾惜朝,所以对这个问题最不能释怀。他觉得就是死了,也要弄明白。
真正的顾惜朝,到底在哪里?
今晨天气很好,朝霞薄,阳光不烈,风凉。
东郊猎苑本名“景昆”,因恰位于景昆山两支脉怀抱中,长宽超过五百里,一带密林如浪,眼望去全是葱郁的绿。如今季秋时节,片片灿金掺杂其中,就像林间空地的班驳阳光。
景昆山正是京中天泉山母脉,也被称为大宋龙脉,向东北方延伸,为皇城远景的地平线增添了不少景致,也成为汴京一道坚实的屏障。
队伍在一座孤立的小山丘上,小憩待发。
小丘名龙丘,表面平滑,像一块高高突出地面的巨石,色作深灰,草木稀疏,传说太祖时期有龙于此升天,雷电击下形成,于是每次狩猎,都会惯例在丘顶休憩,最高处自然只有皇帝才有资格登上。
过了这“龙丘”,才算正式进入猎苑核心。
赵佶望了眼前后浩浩荡荡,虫蚁般的的人群,没来由对身下精挑细选的良驹厌恶起来。
他素来不喜骑马,不仅因为他觉得大群人在猎物之后,追逐鲜血和死亡,有失风雅,而且这种美丽而健壮的生物也让他感到几分畏惧。那流溢在每一块肌肉,每一根血管,每一条经脉中,旺盛而充满弹性的生命力,就像桀骜不驯的江湖人,即使低下了头,骨子里仍是荒野气息。
——不懂得皇权威信的野兽。
他喜欢水墨的风骨,工笔的翎羽,对活生生的东西,总有着蠢蠢欲动的厌恶。
不过,毕竟是林灵素的计算,加之很久没有同皇子们聚一聚,借此透透气未尝不好。
楷儿戎装也如此雄姿英发,甚是可喜。
蔡家托病也就罢了,毕竟罢了相,挫挫锐气,可太子怎么看上去神情萎靡,忧心忡忡?
赵佶皱眉,忽见离赵桓不远的诸葛小花身后有个陌生的年轻人,相貌普通,留不下什么印象,但目光剑一般冰冷,用估价似的神态睨着队伍,虽走在地上,竟如高头大马穿街过的傲气。
伞扇宝顶下的璎珞就在他身后飘摇。
心中一跳。
这目光在哪里见过吗?怎勾起些模糊的记忆?
正想着,那年轻人走近诸葛,小声说了什么,诸葛闻言微微颔首,走了过来,
“皇上,太子有所不适,请容老臣送殿下至紫阳殿。”
猎苑内两大行宫,代表了两条狩猎线路,紫阳殿在景昆山顶,较遥远,山势陡峭,已多年没有天子去过,另处青阳殿则是山腰,路途平缓,野兽少些。
林灵素的说法,紫阳殿因多年无天子驾临,阳气渐衰,于国运不利,此次本该是赵佶亲自前往,但他嫌劳累,便由太子赵桓代劳。
这诸葛小花什么都好,就是偶尔罗嗦,在近前总有被监视的不快,甩之不脱。赵佶巴不得他走远些,闻言连连点头,道:“卿一片忠心,便随侍太子,不必挂心朕。宜多猎些凶暴猛兽,祭祀上苍。”
诸葛退下,赵佶忍不住又回头,却发现那年轻人已经不见了,想是赵桓下属。不禁觉得很有趣,赵桓为人谨小慎微,手下竟有这样锋芒毕露的人,对比倒是强烈。
正想着,队伍前端已开始继续前行,变故发生了。
轰然巨响,仿佛凭空一个闷雷,连阳光都似瑟缩了一下,地面隆隆,马匹悚然而惊,或窜跃或人立长嘶,乱成一团。
幸而赵佶身边有侍卫反应神速,立即拉住了缰绳,坐骑久经训练,挣扎几下也就稳住了。不然他这个皇帝,必定已经跌个嘴啃泥,不定就此一命呜呼。
失色,不及安定,反射性向西方异声传来的方向看去,纷纷倒抽一口冷气。
“象、象牙塔——”
这失态的惊呼本该换来厉斥,但此刻谁还有心思管那些,赵佶本能地抓紧马鬃,看着高高耸立在天泉山上的高塔中部空了一大块,发了好一会愣,深色烟尘腾起,那残塔竟像在不断舞动,要飞升而去一样。
这两旁合抱的青山,水平的地平线,突兀的高塔,斜斜向左而去,直冲云霄的烟尘……
他猛然发现这画面如此熟悉,就像曾刻骨铭心,醒来却忘得干干净净的梦。
在哪里,
什么时候,
见过?
赵佶怀疑地眯起眼,终于想了起来。
那画!
早晨才看过,诸葛小花送来的画!
天……
太不可思议了。分明是毫无关联的内容,构图却惊人地巧合,如一幅双面刺绣,正面春的温情,反面冬的肃杀,见一面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另一面,在脑海中叠合,又截然相反。
看的时间长了,赵佶就发现那两只鸟雀从图画中跳了下来,一只栖息在象牙塔上,眯着眼凝视烟尘,悲悯如叹,一只站在地平线上,振翅欲飞,高傲自恃,却不知头顶正是灾祸的残骸。
他起初以为自己的江山是那欲飞的鸟儿,还喜不自胜,不料头顶悬着利剑的也是它,心中骇然,脸色瞬间苍白。
那哪里是一幅普通的画,简直就是孤悬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之外的一个谶言。
回头看随侍们的痴傻,蓦然冒起一股怒气,
“看什么,快出发——”
“皇上,这……”
“小小爆炸,就吓成如此模样,成何体统?”赵佶一带缰绳,向大路走去。这些蠢人看不出来也就罢了,诸葛小花平日智计百出,画还是他亲自拿来的,怎也是一脸茫然?
他不知只有身在龙丘之顶,且乘于马上,才能看到这一幕,视角稍矮就被山峰遮挡,诸葛就是再聪明,也不可能联想到。
马蹄敲出单调的声响,赵佶自当天子以来,虽然享尽荣华,却总有掣肘之感,而今突然察觉自己掌握如此多,真飘飘如凌驾众人之上,不禁有些陶然。
走了几步,突然发现远处林木中飞挑而出的两座行宫,居然也和那两只雀鸟的位置暗合,这么说,青阳殿岂不是不吉?
沉吟片刻,道:“既然太子身体不适,朕去紫阳殿吧。”
赵佶意气风发,自然不会想到,不足一刻时间后,他就会因为追逐一只白鹿,误入一个一生都忘不了的陷阱。
“……蔡京所遣,无非‘任式双刑’,交给你应付。事了我就回去,尽力索要解药,失败便罢,小心。”
满不在乎的口气,反而叫人害怕。
失败便罢?
不在乎,何必把“尽力”两字写得那么犹豫,墨透纸背?
如果不是决定送画,戚少商一定看不到这封信,不知道顾惜朝会要求诸葛先生的帮助,潜入东郊猎苑,更不会知道他居然会让孙青霞冒充自己。
交换条件,是“凄凉王”。
“我能救凄凉王,但你必须听我调遣。”
他这样告诉孙青霞,与信中所写截然相反。
——撒谎。
戚少商敢把身家性命赌上,不管他如何救凄凉王,至少,他无法救自己。
所以才会说“不想死”。
“不想死”,
不是“不死”,
更不等于“不会死”。
还有那离奇到离谱的要求——以最大的声势炸掉象牙塔。
最亮的光,最大的声音,最多的烟。
倒有自信,塔主人一定会看信,不会怒而杀人。
还是根本就不在乎?
如果看不到,会是什么结果?
进不了猎苑炸不了塔,图谋成空?
所谓的“事”又是指什么?
乐观也罢,悲观也罢,怎样都参不透。
——这确实是个令人忍不住发笑的计划,从头到尾他们都掌控着大局。
所以,戚少商完全没想到顾惜朝会在塔中做了手脚,直接导致爆炸过度。
直到看到脚下如酥饼一样坍塌的游廊,戚少商才明白信中为什么会特别提到“小心”。
是他,亲手安的炸药,也是他,精心计算了各个部分的用量,声音、闪光、烟尘,一切都尽可能完美,且将冲击减到最小——霹雳堂的人,本就有这样的自信——却还是没能保住象牙塔。
结果王小石托付的塔,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毁了。
到底在想什么?
到,底,在,做,什,么?
马蹄翻飞过潘楼街,如利刃划开水面一样划开熙熙攘攘的人群,残破的衣衫满是血迹,引来无数惊惶的目光。
不在乎,只一心奔驰向新曹门。
他想起孙青霞无奈的笑,想起众人的惊愕和任怨的坠落……
那嘲笑,真实得残酷,残酷得真实。
因为残酷,
而尤其真实。
就像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解药,无法给顾惜朝一条生路一样,心情如同干枯的树枝,伸展着枝枝桠桠的沉重。
他简直要被那沉重压倒,即使明知道对面淡漠微笑的,是孙青霞。
——为什么一定要炸象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