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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京看来是自顾不暇,倒是错怪他了。”
开场白就是这句,戚少商看着布衣素裳,面上深不可测的诸葛,一切如常,心中却升起几许不祥的预感,
“怎么说?”
“据探子回报,近日来已有数位御医暗中出入蔡府。传蔡元长已现老年昏聩之象,恐再难回到朝中。”
蔡京和诸葛朝中如龙虎相争,互相派遣密探监视对方早是公开的秘密,但如此机密的事情泄露出来,只有两个可能:
一,蔡京确已老糊涂,连消息都约束不住了。
二,蔡京别有所图,故意散布假消息迷惑人。
这些,诸葛小花想必早就考虑过,所以才拖延至今。迎上那睿智的目光,戚少商心中顿时了然,
“祝融。”
“对,数年前冬日连续酷寒,植于蔡府中的祝融之花尽数冻死,至今存药亦空。他年事已高,又穷奢极欲,全靠祝融药效才保得身体健康,如今失了依靠,当然药石无医。”
无怪乎最近感到蔡京手段激进,大异往常,原来是狗急跳墙,想最后一搏么?所以任怨的话竟是真的,连蔡京都没有解药了?
难道说他交给孙青霞的种子,真就是唯一的残留?
“确定?”
诸葛还未答话,无情截口问道:“闹得这么大,顾惜朝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不知道。”
“你眼中隐现血丝,想必一宿未眠。”
戚少商侧眼,见他一对点漆样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不禁微皱眉,“没错。”
“一身书香,看了整晚书。”
九现神龙生就心窍玲珑,哪会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干脆答道:“我看了一晚医书,为的是‘黯然’之毒。”
无情淡然道:“你就算现在用功,还能比他更清楚?”
语塞。
世上有多少事都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就算明明知道此刻不可能超越早已开始寻找解法的顾惜朝,他仍旧忍不住想试一试,仿佛不这么做就会漏过藏在某本书里,近在咫尺的希望。
兴许白楼的资料中,有大家都没注意到的线索。
“温文说了,此毒一旦发作即无解……”
“他还没发作。”
他答得快,无情接得更快,
“你要是觉得他做了这么多‘好事’,眼看毒发心有愧疚,大可不必。”
戚少商一愣,肃容道:“我对他没有愧疚。”
无情不禁叹了口气,话题陡然一转,“现在蔡京身体大不如前,府中由蔡绦主事,外有蔡攸应和,蔡党虽仍未乱,风格却已大变,露出不少破绽。”
蔡攸、蔡绦为蔡京之子,尤其蔡攸,虽然不学无术却深得赵佶器重,年内两次与童贯率军攻打辽燕京,失败却未曾获罪。百足之虫,死尚不僵,更不用说蔡京仍留有七分清醒。有他二人支持,蔡党还能苟延残喘许久。
无情言下之意,乃是说如今权势交替的紧要关头,不可因私情而放过歼敌的机会。戚少商听了也很明白,
“我会再催王小石返京。”
金风细雨楼的楼主,本就是王小石。戚少商代理其职时就说过,要他早回来,但一则他当时戴罪之身,不可回,二则他认为九现神龙实比自己更适合当京师的群龙之首,不欲回。
其实他虽因刺杀傅宗书和劫法场而逃亡在外,却早于年前便因戚少商和诸葛小花之故得到赵佶的赦免,按理早该返京。但自认真栈一夜失了温柔,王小石追查而下,方回京就又不知所踪。
这种时候勉强他回来,诚然不太合适,但戚少商自忖也没有太多精力可分。如今边疆风云突起,京中纷争叠出,顾惜朝又……想做的事太多太多,无一可放,无一可成。
无情又问:“若离开风雨楼,你待如何?”
“北方金国迅速崛起,辽中京西京相继失守。两次攻燕京失利,奸佞当政,长此以往,这汴京繁华,恐怕难保。”
诸葛拈着颌下长须,道:“阁下认为与家国危机比,京中方寸之争,根本毫无意义。”
“以先生之见呢?”
反诘理所当然,自不必回答。诸葛颔首,“无怪乎顾惜朝会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去边疆。”
“为什么?”
“因为你会死在那。”
“我?”
戚少商正感到不以为然,却听无情道:“我本不信,现在却信了。他果然了不起。”
笑容戛然而逝,戚少商也明白了原因。
边疆……那魂牵梦萦的地方,战火喧嚣,白骨累累,何时能去?
届时顾惜朝必已毒发,而他断不可能带着个活死人去战场。
只有兑现承诺,杀了他之后。
以那种心境,怎么活?
就算能赢所有的战斗,也赢不了自己的心。
果然了不起,这些问题连他自己都没想过,却能算得这么清楚。行前连遗言都交代好,真的没有遗憾了吗?
从赵佶那赌命要来的究竟是什么旨意?
那块黄绫上写着什么?
明明只要展开就可以知道谜底,可他没有看。
虽然想看得要死。
他在等,等顾惜朝清醒,亲口说出来。
50 从容,亦或不再从容
那也是个阳光明丽的秋日,八月桂子香的季节,顾华英取出了多年未曾碰过的琴。
搬到苦水铺只几年而已,却足以彻底改变她的外表。一身素色的粗布衣裳,打着重重叠叠的补丁,黝黑的皮肤早不复往日芳华,嗓音暗哑若沙。
但她的歌仍是那么美,她灰乱的发在阳光下灿如云霞。
那是首词句简单,曲调循环往复的歌谣,由她缓缓唱来,却旖旎着化不开的情。
只要你记得
院墙外棠棣的颜色
柳枝挽留初春的雨
那里并不寂寞
千万不要遗忘回家的路
即使把万水千山走遍
那里并不寂寞
汇一眼星空的璀璨
来看我
来看我
绝崖不足惧
沟壑不深谷
流云为霓裳
共斟水玉的酒
金乌升起又坠落
那里并不寂寞
千万不要遗忘拥抱的幸福
即使把发肤骨肉磨灭
那里并不寂寞
撷一枝黛色的花朵
来看我
来看我
风浪不足惧
江湖不江湖
很久以后,顾惜朝才知道,那首歌的名字叫《殇》,而那一天,是他母亲的忌日。
原来那刻骨的思念,犹如绵绵细雨般的歌谣,竟是一曲悼词。
“友人啊,即便你已化身成魂魄离散,也并不寂寞。请回来探望我吧,不要嫌山高水长,不要怕风沙荒谷。”
他想起屈原的《招魂》之歌,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归来兮,不可以久些。”
魂魄啊,归来吧——北方不可以停留。那里寒冰层层高如山峰,飞雪千里漫卷四野。归来吧,不可以久留。
同样的内容,同样的牵挂,相似又截然相反的意境。
可这世上哪里有魂?
就是日夜守着晚晴的日子,他也不曾招魂。晚晴不该来陪他,他也不知道,若招不来魂,还能怎样。
相信和事实是两回事。
比起这些充满不舍的词句,他更喜欢前朝悼念冤死的封常清的句子:
身迹殁矣,归葬大川。生即渺渺,死亦茫茫。何所乐兮何所伤。魂兮归来,莫恋他乡。
多么豪情激烈,大丈夫当志在四方,生,为国为民,死,无挂无碍
但,
每每回味,就忍不住迷茫。
若自己化为孤魂,会眷恋何地,能归去何方?
谁会为他招魂,谁又会为他歌一曲离别之殇?
那时侯,他还不认识晚晴,不知道戚少商,甚至《七略》都未成书,只是心中一个憧憬。
眼看象牙塔再度武装出参差的雪白檐角,戚少商仍是长久地留在黄楼侧翼,那个最幽静的角落。
顾惜朝未见起色。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们已逐渐摸索出方法,将毒素一点点压回檀中气海,倒也没有恶化的迹象,只日复一日昏睡不起。
综合几位大夫的理论,应是身体各项活动降到最缓,就如冬日的蛇,暂且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不过若持续昏迷下去,养分补给不足,很可能就此沉死,唯一的好处就是不会有任何痛苦。
——但他不会甘心。
——他明明还有很多话要说,若出不了口,岂非含恨而去?
可笑,明知是饮鸩止渴,却不得不将毒素一点点送入要害,难道真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戚少商从不知道救人也能救得如此痛苦,仿佛送去的不是生机而是死路。他也从不知道等待也能等得有些习惯,宁如没有结果。
或许所有的努力根本就是徒劳,毒性早已发作,醒来亦嫌太迟。
或许拖得一时,但眼见就是十里冰封的季节,拖不到明年夏日仍是成空。
戚少商明白,他比谁都明白这些,却刻意不去想,不去猜测。
倘若未来只有一个,何必再无谓假设?
连日放晴,天空蓝得彻底,仿佛亘古不变地肆意蓝下来,傲然俯视着汴京越来越黯淡的华彩。
大宋就如将覆的巨巢,人心惶惶,世道浑浊,平静下是如油般汩汩涌动的暗潮。
七日之限已过去多日。工匠们赶着完成了外观的修建后,又花了七日偷偷修好内中的楼梯和房间,才安心离去。皇帝的命令只能执行,工钱自然不会出,等代楼主想起该付钱的时候,白楼总管早就将那双倍的酬劳发了下去。
原来破坏简单,修补也不见得有多难。
两个时辰的劳累,孙青霞自去休息,接替的戚少商实有些愧疚。
也曾有人要求加入他们这丝毫看不到希望的行动中,但都被一一婉言谢绝。一则顾惜朝的内息运转迟缓,尚不必整日运功为他抑毒,二则他毕竟伤害了太多的人,楼里的人瓜瓜葛葛,算起来都有几丝债务。
譬如姜祀之类,戚少商可以要求他们不替天行道,却不能厚着颜面请他们救人。然而如此就苦了孙青霞,纵使那些人至少有三分之一是他挡回去的。
恩义,
本就是无法用“还”字来玷污的东西。
回想那日赴雷纯之约,兴起走入“朝朝暮暮”,至今仅短短一个半月而已。
一个半月前,他认为早已把顾惜朝忘得一干二净,一个半月后,他却比四年前更加信赖他,甚至宁可怀疑自己都不会怀疑他;一个半月前,他一掌格杀了顾惜朝的替身,一个半月后,却为了救昔日的仇人恨不得将江海都翻倒过来;一个半月前,他担忧着边疆节节失利的战事,一心为武林正道在京城的诡谲狡诈中撑出一片天地,一个半月后,他终于决心弃了这片江湖,走向沙场。
再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