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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突利饮酒极有节制。宴席结束后,他起身回帐。还没到家,一边突然有个亲兵快步过来,小声道:“台吉,那司徒先生求见大汗。”
司徒郁求见大汗?赫连突利不多的几分醉意一下荡然无存。他带转马,低声道:“快,跟我过去。”
司徒郁是想蛊惑思然可汗吗?虽然赫连突利不敢保证,但司徒郁在这个时候求见思然可汗,肯定不会安着好心。这个姓司徒的同样不是易与之辈,加上有薛庭轩的密计,万一思然可汗喝得醉醺醺的,被司徒郁说动,终不是好事。他带着几个亲兵快步到了金帐前,守帐武士见赫连台吉前来,却有些犹豫,上前行了一礼道:“台吉,大汗正在与司徒先生密谈。”
赫连突利叱道:“我知道,所以马上要去。”
他跳下马,撩开帘便闯了进去。一进去,便嗅到帐中满是酒味,司徒郁正坐在思然可汗近前说着什么。一见有人闯了进去,思然可汗先是愕然,待见是赫连突利,他打了个酒嗝,低声道:“突利,快过来。”
赫连突利抢上前去,道:“大汗,方才突利听得司徒先生有密事禀报,所以马上赶过来了,不知是什么事?”
思然可汗的脸上有点怒色,低声道:“司徒先生,你说吧。”
司徒郁站起来向赫连突利行了一礼,小声道:“大汗,赫连台吉,小人有罪,还祈饶恕。”
司徒郁是要反水?饶是赫连突利足智多谋,亦被弄得莫名其妙。他低低说道:“司徒先生请说,到底是什么事?”司徒郁作为使节团正使,却突然这般前来密谈,似乎除了想反叛五德营投靠仆固部,再没第二种可能了。可是赫连突利也明白,司徒郁是五德营重臣,眼下又没什么得罪薛庭轩之处,实在不太可能反叛。所以,这一定又是薛庭轩的计策。
司徒郁道:“禀大汗和赫连台吉得知,薛帅得到密报,说共和叛军对大汗有不轨之心。”
是想来挑拨啊。赫连突利心中忖道。共和军新败,会迁怒于仆固部,这一点他当然料得到,薛庭轩用这种话来挑拨思然可汗,实在不算什么妙计。只是经此一事,共和军该知道仆固部的智囊是自己,杀了思然可汗并没有什么大用处。何况眼下五德营初定,薛庭轩要迎娶阿史那钵古之女,现在若是向仆固部下手,等如给阿史那部和五德营提供机会,定不可能。他道:“是吗?不知薛帅得到的密报具体是什么。”
司徒郁先前对思然可汗一说,思然可汗登时大惊失色,而赫连突利听了却毫无异样。他暗自好笑,因为先前薛庭轩正是这般说的。虽然薛庭轩本人没在这儿,但一切如在目前,当真料事如神。他道:“禀赫连台吉,薛帅得报,中原叛军收买的,是阿史那部左贤王,此事正是他主持,很可能便要在明日大会上行动。”
这话一出,赫连突利的嘴角终于抽了一下。仆固部有五明王、六长老,五明王为部族信奉的景教祭司,六长老则是六姓的耆老。阿史那部不像仆固部这样有六姓,全族都姓阿史那,定义可汗以下则有左右贤王,相当于仆固部的长老。台吉阿史那钵古,右贤王阿史那拉尔德,左贤王阿史那唆罗,这三人是阿史那部地位最高的三大重臣。阿史那钵古大权独揽,左右贤王在部中也各自掌握一万余的兵权,此番阿史那部赴援楚都城,两个主将之一正是左贤王阿史那唆罗。阿史那唆罗被中原军收买,这件事便是赫连突利也未能查出来,没想到薛庭轩竟把这事都告诉了自己。他看着司徒郁慢慢道:“那阿史那唆罗就算被中原皇帝收买,但现在仍肯听从命令吗?”
司徒郁犹豫了一下,似乎欲言又止,半晌才道:“赫连台吉,若仅是如此,他当然不会听从。但阿史那部的钵古台吉要招我家薛帅为婿,他权衡之下,便会听了。”
思然可汗方才只听得司徒郁说安多要刺杀自己,正自六神无主,听司徒郁这般说,他一怔道:“这是为什么?”
司徒郁道:“钵古在阿史那部中权势熏天,左右贤王对他一直都颇为不满。我家薛帅以为,左贤王定是因为钵古招薛帅为婿后,权势更大,因此要从中作梗。”
思然可汗诧道:“可是,唆罗要破坏此议,刺杀的该是薛帅才是,为何想要刺杀我?”
司徒郁摇了摇头道:“大汗,三足方能立稳。一旦只剩两足,便摇摇欲坠了。”
思然可汗仍是摸不着头脑,看了看赫连突利,见赫连突利面色凝重,心道:是了,突利也信他的话,应该没错。他对赫连突利视若股肱,知道自己这个妹夫足智多谋,又对自己忠心耿耿,只要他认为有道理,那就一定有道理。
赫连突利心中已如惊涛骇浪,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司徒郁说的这个秘密并非不可思议,听起来极有道理。五德营虽然新胜,收伏了不少降兵后实力大涨,但仍然尚不足与仆固部和阿史那部争锋,而仆固部在先前一战中也受到不小损失,对阿史那部来说,现在的确是千载难逢的对付仆固部的良机。他顿了顿,又道:“那薛帅为何将这件秘事告诉我们?”
司徒郁叹了口气道:“赫连台吉,三足方能立稳,否则我五德营又怎能立足?”
虽然思然可汗仍是不太明白为什么司徒郁要说仆固部为阿史那部所破后五德营便不能立足,赫连突利却是一清二楚。的确,有仆固部牵制阿史那部,五德营才能在双方势力之间谋求一个位置。一旦仆固部崩溃,西原只剩阿史那部独大,五德营对阿史那部也就成了眼中钉、肉中刺了。他又道:“薛帅探听出来,他们要怎么下手吗?”
司徒郁道:“薛帅说,左贤王多半是想嫁祸于我军,因此必要先行向大汗通报,请大汗早做防备。”
等司徒郁一告辞,思然可汗便急不可耐地小声问道:“突利,你说,司徒先生所说是真的吗?”
赫连突利正眼观鼻鼻观心地沉思,听得思然可汗这样问,他慢慢摇了摇头道:“不可轻信。”顿了顿,又道,“也不可不信。”
思然可汗听他这般说,不由着急道:“突利,你这不是两头话吗?到底如何?”他对赫连突利几乎有点迷信,觉得这妹夫言无不中,明辨秋毫,什么都瞒不过他,像现在这样摇摆不定还是第一次看到。
赫连突利道:“大汗,当初在中原军中,我曾经探听出,那胡元帅是知道阿史那钵古要纳薛庭轩为婿之事。而且当阿史那部发兵增援,他们立刻得知了消息,及时退走,所以损失不是很大。”
共和远征军那一战最终粮草不继,兵无战心,若阿史那部赶到后他们再仓促撤军,只怕会全军覆没。但共和军撤退得相当及时,只有毕炜的后军遭到重创,前锋与中军都及时撤了回去,以至于仆固部未敢截击新败的共和军。思然可汗道:“唔唔,这怎么说?”
赫连突利道:“此事固然是胡元帅用兵有方,但他用兵再厉害,若没有及时的消息,却也做不到。因此依我之见,胡元帅在阿史那部中,定然早埋伏有细作,而且这细作地位不低,因此能得知如此机密之事。”
话说到这份上,便是思然可汗也有点明白了。他道:“你是说……唆罗可能真是胡元帅的细作?”
赫连突利道:“大有可能。”
如果阿史那唆罗真的是被胡继棠收买之人,那么他奉命来刺杀思然可汗便完全说得通了。先前若不是仆固部在最关键时刻从共和军中分裂出去,共和军仍然可以从仆固部得到给养,也不会如此轻易就败北。胡继棠不是等闲之辈,吃了这般大一个亏,定然恨仆固部入骨,让阿史那唆罗谋划着刺杀思然可汗,让仆固部大乱,确有可能。但共和军新历大败,阿史那唆罗就算曾经受胡继棠收买,现在还能听从吩咐吗?司徒郁解释说那是由于阿史那钵古要招薛庭轩为婿,引起阿史那唆罗猜疑。这的确有可能,然而事实到底是不是这样,赫连突利仍然不能贸然决定。
五德营,阿史那部,共和军。这三方势力都不是可以轻易对付的。现在,仆固部其实已经成了这三方共同的敌人,相比较而言,五德营尚属没有直接冲突的一方。现在一个圈套已经布置好了,但这个圈套到底是谁布下的、步骤如何,他仍然一无所知。司徒郁的话既有可能是真的,也有可能是假的,同样有可能半真半假。到底该怎么办?
释祖啊,借我天眼吧。
赫连突利在心底喃喃说着。仆固部和阿史那部都信奉西来的景教,景教教义中至高神释祖名为耶牟尼,称为“天眼无所不视,天耳无所不闻,天足无所不至,天心无所不知”。如果能有释祖的天眼,什么都能看清,那么再深的阴谋亦不怕了。只是赫连突利知道自己只是个凡人,不是释祖,并没有天眼。他思前想后,只觉头痛欲裂。第一次,他感到自己有点力不从心。
就在赫连突利无法判断的时候,薛庭轩带着一小队人马正随着西撤的阿史那部西行。他骑在马上,向身后看了一眼。
现在赫连突利一定陷入难辨虚实的境地了。薛庭轩嘴角浮起了一丝冷笑。
不下香饵,难钓大鱼。诡道欺人,不是要让人相信假的,而是让人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所谓虚者实之、实者虚之,正是那部《兵法心得》中的精要。把阿史那唆罗这个香饵亮给赫连突利,不怕他不上钩。
星楚,你的在天之灵仍在保佑着我。他默默地说着。
这部《兵法心得》是当初楚帅留下的。本来也给过自己一本,但自己少年时只喜舞刀弄枪,不喜兵法,所以连那本楚帅手书的本子也给弄丢了。手头这本是星楚的抄录本,上面还加了不少星楚自己的批注,这几年读来,却觉字字珠玑。进入西原后,五德营连战连捷,势力越来越大,可以说正是自己不断学习这部《兵法心得》的成果。
不过,兵法终是死的,人却是活的。能够活用兵法,自己亦可称得上名将了。薛庭轩想着,心中不由踌躇满志。
这时,一个金枪班过来道:“薛帅,打尖了。”
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