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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一口气喝完了水,显然在我解释前,他已经辨别出我放的是什么了。
“你还要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了下首。
我又跑进了厨房,给他倒水。
来来回回,他一连喝了六大杯水,到第七杯时,才慢了下来。
他低垂着眼,握着细长的玻璃杯,除了一开始的那句“不要医生”,一直没有说过话,连声“谢谢”都没有,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
藤叶间隙筛落的一缕阳光恰好照到玻璃杯上,映得他的手指白皙洁净、纤长有力,犹如最优雅的钢琴家的手,和他伤痕累累、污迹斑斑的脚,形成了诡异强烈的对比。
理智上,我知道不应该让一个陌生人待在家里,但因为一点莫名的触动和心软,我又实在狠不下心就这么赶他走。
我走进厨房,掀开锅盖看了看,发现瑶柱粥已经熬得差不多了。
我盛了一碗粥,配了一碟凉拌海带芽和两半咸鸭蛋,放在托盘里端给他。
我婉转地说:“你吃点东西,等力气恢复了再走吧!”
他没有说话,盯着面前的碗筷看了一会儿,才拿起筷子,大概因为才从昏迷中醒来,手不稳,筷子握了几次才握好。
“我还要做家务活,你慢慢吃,有事叫我。”我怕站在一旁让他局促不安,找了个理由离开了。
我走进客厅,把鞋柜翻了一遍,找出一双男士旧拖鞋。不像别的鞋子,必须要码数合适才能穿,拖鞋是不管脚大一点、小一点都能凑合着穿。
我拎着拖鞋走到院子里的水龙头下,把看着挺干净的鞋子又冲刷了一遍,立放在太阳下曝晒。
估摸着他还要一会儿才能吃完,我拿起抹布,一边擦拭院子里边边角角的灰尘,一边时不时地查看他一眼。
以前爷爷还在时,藤桌、藤椅一般放在主屋的檐下或者庭院正中,乘凉喝茶、赏景休憩,都无比惬意。爷爷卧床不起后,没有人再有这个闲情逸致,藤桌和藤椅被挪放到了靠着院墙的角落里,那里种着两株龙吐珠和几棵九里香,都长了十几年了,九里香有一人多高,攀附而上的龙吐珠藤粗叶茂,恰好把他的身影遮挡住。
我看不清楚他,但隔着扶疏花影,能确定他一直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没有不安分的动作。
我放心了一点,虽然海岛民风淳朴,别说强奸凶杀,就连鸡鸣狗盗也很少发生。爷爷一直骄傲地说自己的老家是桃花源,宁可孤身一人住在老宅,也不肯搬去城市和爸爸住,但我在大城市生活久了,怜悯偶尔还会有一点点,戒备却永远只多不少。
正在胡思乱想,继母的说话声隐约传来,我立即放下了抹布。
沈杨晖兴冲冲地跑出屋子,大呼小叫地说:“沈螺,你怎么起这么早?”
沈杨晖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典型的独生子性格,没什么坏心眼,但十四岁的少年,正是“中二病”最厉害时,绝不招人喜欢。
我还没回答他,爸爸的叫声从二楼的卫生间飘了出来,“沈杨晖,说了多少遍了?叫姐姐!”
沈杨晖做了个鬼脸,满不在乎地嘀咕:“沈螺都不叫我妈‘妈妈’,我干吗非要叫她姐姐?是吧,沈螺?”
继母走了出来,朝我微笑着打招呼,“小螺,早上好!”
我也扯出微笑,“杨姨,早上好!”继母姓杨,她嫁给我爸爸时,我已经十岁,离婚家庭的孩子都早熟,该懂不该懂的我基本都懂了。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她没打算当我后妈,我宁可被爸爸斥骂,也坚决不叫她妈妈,只叫她杨姨,她欣然接受。
杨姨在沈杨晖背上拍了一下,催促说:“去刷牙洗脸。”又提高了声音叫:“海生,盯着你儿子刷牙,要不然他又糊弄人。”
我不禁失笑地摇摇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已经二十五岁,不再是那个十岁的小丫头,继母却还是老样子,总喜欢时不时地提醒我,在她和爸爸之间,我不是家人,而是个外人,却忘记了,这里不是上海那个她和爸爸只有两间卧室的家,这里是爷爷的家,是我长大的地方,她才是外人。
乡下人没有那么讲究,宽敞的厨房也就是饭厅。等爸爸他们洗漱完,我已经摆好早饭。
杨姨客气地说:“真是麻烦小螺了。”
我淡淡地说:“不用客气,我已经吃过了,你们随便。”
爸爸讪讪地想说点什么,沈杨晖已经端起碗,大口吃起来,他也只好说:“吃吧!”
正在吃早饭,敲门声响起。
我刚想去开门,沈杨晖已经像一只兔子般蹿出去,打开了院门。爸爸不放心,放下碗筷,紧跟着走了出去,“杨晖,和你说过多少遍,开门前一定要问清楚,认识的人才能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衣冠楚楚、戴着眼镜的男子,浅蓝色的条纹格衬衣、笔挺的黑西裤,斯文下藏着精明,显然不是海岛本地人,爸爸训斥沈杨晖的话暂时中断了。
他疑惑地打量着来人,“您找谁?”
对方带着职业性的微笑,拿出名片,自我介绍:“我是周不闻律师,受沈老先生委托,来执行他的遗嘱,您是沈先生吧?我们前几天通过电话,约好今天见面。”
爸爸忙热情地欢迎对方进屋,“对,对!没想到您这么早,我还以为您要中午才能到。”从大陆来海岛的船每天两班,一班早上七点半,十一点半到岛上,另一班是中午十二点,下午四点到。
周律师微笑着说:“稳妥起见,我搭乘昨天中午的船过来的。”
继母再顾不上吃饭,着急地走出来,又赶紧稳住,掩饰地对我说:“小螺,一起去听听,和你也有关系。”
爸爸客气地请周律师到客厅坐,继母殷勤地倒了热茶,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沉默地站在门边。
爸爸和周律师寒暄了几句,周律师放下了茶杯,爸爸和继母明白周律师是要进入正题了,都有些紧张。继母把沈杨晖拉到身边,紧紧地搂着,似乎这样就能多一些依仗。
周律师说:“沈老先生的财产很简单清楚,所以我们的继承手续也会很简单清楚。沈老先生的财产有两部分,一部分是固定财产,就是这套房子,宅基地面积一共是……”
继母随着律师的话,抬眼打量着老房子。房子虽然是老房子,但布局合理、庭院宽敞、草木繁盛,连她这么挑剔的人都很喜欢,可惜这房子不是在上海,而是在一个交通不便的海岛上。虽然这些年,因为游客的到来,这里的房子升值了一点,但毕竟不是三亚、青岛这些真正的旅游胜地,游客只会来看看,绝不会想长居,还是值不了多少钱。
周律师细致地把老宅的现状介绍清楚后,补充道:“虽然房子属于私人所有,但这房子不是商品房,国家规定不得买卖宅基地,所以这房子如果不自住,也只能放租,不能公开买卖。”
继母不禁说:“那些靠海的老房子还能租出去改造成客栈,这房子在山上,不靠海,交通也不便利,如果不能卖,租给谁啊?”
周律师礼貌地笑了笑,没有回答继母的问题,而是继续说:“除了这套房子以外,沈老先生剩下的财产都是现金,因为沈老先生不懂理财,所有现金都是定期存款,共有一百一十万,分别存在建行和农行。”
爸爸和继母喜出望外,禁不住笑着对视了一眼,又立即控制住了,沈杨晖却藏不住心思,高兴地嚷嚷了起来,“妈、妈,你说对了,爷爷果然藏了钱!别忘记,你答应我的,还完房贷,剩下的钱买辆车,可以送我上学!”
继母瞅了我一眼,意有所指地说:“别胡闹,这些钱还不见得是给你的!虽然你是沈家唯一的孙子,可谁叫你不会讨爷爷欢心呢!不过,孙子就是孙子,要是分配得不公,你爸爸可不会答应的。”
继母用胳膊肘撞了一下爸爸,爸爸故作威严地说:“继续听周律师往下说,爸爸会一碗水端平的。”
我盯着地面,没有吭声。并不是我宽容大度,也不是我逆来顺受,而是这一刻,想到这都是爷爷生前的安排,恍惚间,我似乎能看到爷爷坐在竹椅上,一字一句细细吩咐律师的样子。在我的记忆中,爷爷从来没有烦扰过后辈,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甚至自己的身后事。难言的酸涩涌起,我怕我一开口,就会掉下泪来,只能紧紧地咬着唇,安静地聆听。
周律师看没有人再发表意见了,继续说道:“根据沈老先生的遗嘱,财产分为两份,一份是一百一十万的定期存款,一份是妈祖街九十二号的房子,以及房子里的全部所有物。这两份财产,一份给孙女沈螺,一份给孙子沈杨晖……”
听到这里,一直屏息静气的继母“砰”地一拍桌子,愤怒地嚷了起来:“老头子太不公平了!把所有钱给了别人,只给杨晖留一套不值钱的老房子,就算是想办法私下卖掉,撑死了卖个二十来万。沈海生,我告诉你,这事儿你必须出头,就算告到法院去,也必须重新分割财产!说到哪里去,也没有孙女比孙子拿得多的道理!”
周律师盯着文件,恍若未闻,等继母的话音落了,他才不急不缓地说:“两份财产哪份给孙子,哪份给孙女,沈老先生没有具体分配,而是把选择权给了沈螺和沈杨晖,由两人自行选择。”
继母愣了一愣,紧张地问:“谁先选?”
周律师说:“沈老先生没有规定。你们自行协商吧!”周律师说完,合上了文件夹,端起了茶杯,专心致志地喝起茶来,似乎自己已经不存在。
继母目光锐利地盯着我,用手不停地推爸爸,示意他开口。
爸爸终是没彻底忘记我也是他的孩子,吞吞吐吐地说:“小螺,你看……这谁该先选?”
继母在沈杨晖耳边小声叮咛,沈杨晖的“中二病”发作,没理会妈妈授意的“亲情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