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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兰娘说:“咳!多好的闺女,多么不怕付辛苦啊!”
这天早晨,严志和扛着锄,拎着篮子送饭去。园前园后喊了个遍,找不见运涛的踪影。这时,他心上突突地跳起来,抬脚去找朱老忠。自从朱老忠从关东回来,他有什么作难的事情,就去找他商量。朱老忠遇着的事故多,会出主意,说出个道理就对他有很大的帮助。
朱老忠听说找不见运涛,头上腾地冒起火来,才说抢白严志和几句,心里想:“弟兄们都不是小年岁了,算了吧!”又忍住气,把火头压下去。匆匆走到梨园里,大清早起,把烟袋伸进荷包里,眯着眼睛摸索着荷包,呆了老半天,才说:
“怎么……这孩子,他失踪了?”
严志和在井台上转游着说:“也许着……这孩子,他掉到井里去了?”
朱老忠点点头,连忙走到村里,叫了乡亲们来淘井。把井淘干了,还是不见运涛。涛他娘坐在井台上,哭得死去活来。
严志和说:“许是被土匪架走了?”
朱老忠摇摇头说:“不,咱不是那等人家。”
严志和说:“也许是被仇家杀害了?”
朱老忠问:“你想想,得罪过人吗?”
严志和说:“咱这个门坎,向来没得罪过人。这孩子除了和老驴头家闹了那会子事,自小就安分守己。民国六年发大水,使了冯老兰的钱,还不起本息,和冯家大院里嚷过几次仗,差一点没把我治到衙门里去。还有,和冯老兰打那三场官司……”
朱老忠点着下巴说:“哼!这号人家,惯会结交一些花霾脖子,也许……”他沉思默想,也没想出个什么办法。反正,人是找不到了。垮下脸来,楞着眼睛说:“志和!这是咱哥俩说话,孩子们大了,你不给他屋里寻下个系心的人儿,依我看这孩子,他一气下了关东!”
严志和两只手拍着膝盖说:“可,我的大哥!你还不知道?
人口多地土少,谁肯把姑娘嫁给咱家,又有什么法子?”
朱老忠说:“和老驴头家……我看春兰那闺女就不错,为什么不早打发媒人过去?你还能找到这么好儿媳妇?”
严志和耸起长眉毛,摇摇手说:“甭提了,你还不知道,叫人们念叨得对不上牙儿呀!”
朱老忠镇起脸来,把大腿一拍说:“哼!咱穷人家,不能讲那个老理儿,不管偷来的摸来的,坐在咱炕头上就是咱的人儿。一切礼法,都是大人老爷们造作出来的,咱们不遵守他们那个!”
无论怎么说,人,当时下是找不到了。自从运涛离开小严村,姑娘们对严志和有了意见。说运涛正读书心切的那个时候,不该强他离开学堂。说不该叫他独自一个人睡在园里,住在荒村野外。荒旱的年月里,会从山上下来吃人的狼。他们一想到运涛和春兰的事,就唉声叹气,再也听不到他清脆的卖梨声,看不到他的大眼睛了。他还会写一手好字,每年新春节下,一个人能写完全村的春联。人们都说,咱村再也找不到写这么好字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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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17节
运涛出走的那一天,严志和给江涛捎了个口信去,江涛找到贾老师说:“我想告假,家去看看。”
贾老师问:“回家干什么?”
江涛说:“运涛跑了。”
贾老师听得说,缄默着抬起头来,转着眼睛想了一下,几个手指头在桌子上敲着。问,“他已经去了?”
江涛说:“唔!”看样子贾老师象是知道,又象是不知道。他想:也许会知道,他知道运涛常到贾老师这里来。因为心急,也没深问,就走出学校回家了。走到家门口,娘才从梨园里回来,正坐在井台上哭,眼泪滴成一条线。江涛说:“娘!
他已经走了,你就别哭了!”
涛他娘说:“说不哭,由不得,心酸得不行哩!”
江涛说:“他想走,也不言一声儿。”
涛他娘说:“咳!言一声,春兰早把他的心摘去了!”
江涛也想起春兰,自从春兰不到他家,老是觉得家里冷冷清清的。运涛一走,象缺了半家子人。心里想着,抬起头看着前方,大堤上杨树的叶子咶啦咶啦响着,响得心上寒凉。心里想:“还不知道春兰心上有多么难受哩!走进屋里,老奶奶还在炕上坐着。她年幼的时候劳动得多了,一上了年纪,头发全白,两条腿不能再走动了,整天围着被子坐在炕上。听说运涛出走了,眼也不睁,只是流着泪悲痛。一看见江涛,就把他叫住。说:“唉!又走了,又走了,没良心的!”
江涛说:“奶奶!甭生气了,他会回来的。”
老奶奶叹声说:“咳!回来,他才不回来哩!这一踏脚儿,老头子出去快二十年了,也不来个信,咳!完了!”
江涛坐在奶奶身旁,给她抓痒,奶奶身上穿的蓝布褂儿,洗得干干净净。她说:“看你,孩子有多么好啊,绵长得象姑娘一样!”
江涛说:“娘没空闲伺候你老人家!”
涛他娘说:“那里有空闲,太阳出来,还没干什么,一出溜就过去了。”说着又烧水,叫江涛给奶奶洗手、洗脸、剪指甲。
江涛走到园里,严志和正在那里呆呆地站着。运涛一走,他就象缺了一条腿,他走不到那里,事情就没有人做。往日,为着看个红白喜帖、写笔帐都困难,才省吃俭用地巴结着孩子们念几年书,戴上个眼。才熬得能写会算,会种庄稼,顶大人的事了,又走了,合该他卖老力气。江涛也觉得象缺了一只手,没有商量事的人,办事没有膀臂了。
江涛心上也觉得难过,一个人悄悄地走回城里。到了第二年夏季,他在贾老师领导下,第一次参加了群众运动:抵制英国货、日本货。进行罢工罢课,反对帝国主义屠杀上海工人。贾老师叫他领导同学们写标语、散传单。到了开会的那一天,拿着小旗的人,在大街上来来往往,其中有农民,有长工、小学教员、学生们……在戏楼上开了大会,就开始游行了。江涛站在队伍前头,领导人们喊口号,喊声象雷鸣,震动了全城。买卖家、市民们,都站在大街上看,拥拥挤挤,站满了一条街。他回头一看,人们举起拳头,就象树林一样多。自此,他明白受压迫的人们,不只他们和忠大伯两家,还有这么多!反对黑暗势力的人,不是孤单的。他被群众的热情所感动,眼角上含了泪花,脑子里透出一线黎明的曦微似的光亮;这时他迫切要想参加共产党,和贾老师更靠近一点。
江涛开会回来,觉得心神不安,坐又不是,立又不是。走到教室里,拿出一本书来读,又读不下去。回到宿舍里,想睡一觉,转着眼珠睡不着。看天黑下来,火烧云照满了天空,不知不觉走到贾老师屋子门口。贾老师正在窗前读着书喝茶。
贾老师窗外有棵马榕花,正在开着。伞形的花朵上,放散出浓烈的香气,离远里就闻到。有几只大蜜娥,吐出长须,在粉色的花朵上扑楞着。他几次想走近去,把心里的话谈出来,又迟疑住,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他不知道怎样开口,一想到心里想要说的话,脸上就着红起来。看天上晚霞散了,星星快出来了,他想回到宿舍去,走了几步,他又停住脚转回来。停了一下,下了个决心,低下头硬着头皮走过去。
贾老师听得声音,猛一抬头,江涛走到跟前。他放下书,摩挲着江涛的头顶,笑了说:“好!今天你干得不错!”
江涛笑默默的,睁开大圆圆的眼睛,看了看贾老师。才想说话,觉得口腔里发热,嗓子喑哑住了。他哑着嗓子说:“好什么,学习着干吧!”他颤得嗓子几乎说不上话来。这时他想开口谈,又腼腆地停住,脸上泛出笑意,只是笑。贾老师也想到:“他心上一定有什么事情,想是不好开口的乞求吧!”贾老师让他喝茶,他喝了一会茶,烫了烫嗓子,热也退了。他说:“今天我才明白,运涛为什么参加革命,参加共产党!”
贾老师听了,抬起头停了一刻,又从上到下看了看江涛,说:“受压迫的人们,参加了共产党,更好反对黑暗势力。”他觉得江涛主动地提出这个问题,是一件可喜的事情,他心上开窍了。又拍拍江涛的肩膀,亲切地说:“受苦的人们,要想改变苦难的命运,改变这条旧的道路,只有斗争,斗争,斗争……”他一边说着,又问江涛:“将来你想干什么职业?”
江涛说:“为了给祖爷争口气,我想参加革命……”他把朱老巩的死,爷爷下了关东,父亲和冯老兰打了三场官司的事,说了一遍。说着,说着,热血往上涌,头上脸上都红起来,举起拳头说:“我想举起红旗,带领千万人马,向罪恶的黑暗势力进攻!”
贾老师看着他幼稚的神气,一下子笑出来,说:“好!人儿不大,口气不小,看你能干得出来干不出来!”
江涛抑止着冲动的感情,说:“干得出来,一定干得出来!”
贾老师说:“想干革命吗?到农民里去,到工人里去,去当个矿工吧!真正能帮助他们觉悟过来,组织起来,那就是实际的革命经验……没有一个革命干部,不是从群众里站起来的!”
江涛看到了提出问题的时候,他鼓了一下勇气,说:“我想参加共产党!”
贾老师说:“好嘛!你是农民的儿子,不,你是一个手艺工人的儿子嘛,共产党就是欢迎你们来参加。”
江涛脸上一时红了,象一朵粉红色的芍药花。狂热沿着血管鼓动着他,两只脚直想跳跃起来,象站在云彩上。张起两条胳膊问:“哪,我应该怎么办?”他问的是,要否举行什么手续和仪式,他还不知道怎样才能成为一个共产党员。
贾老师抬起头想了一想,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说:“叫我……想一想,你年岁还小了,参加青年团是可以的……”他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来,递给江涛说:“你的热情,你的要求,是很好的。再好好地读一读这本书吧!你要明白‘社会’,懂得‘阶级’和‘阶级’的关系……”
从此,江涛开始读起书来,读文学书,他开始接触创造社和文学研究会的作家的名字,鲁迅的名字。读书读得几乎忘了吃饭,忘了睡觉。
到了第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