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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别的人,跐蹓过去问:“好婶,告诉我,他来了信?”才想说下去,又抽身走回来,低下头说:“咳!来信不来信的吧!”贵他娘看了春兰的表情,心里想:“咳!难煞孩子了!”她说:“谁家的人儿,谁不想呢?”
不料想,一句话把春兰说翻了。她撅起嘴,红起脸来,定住眼神看着贵他娘。等碾子转了两遭,才说:“婶,快别那么说吧!羞死人哩!”
自从那时候,春兰记住运涛的话,再不到人群里去。老驴头也不在房后头种瓜了,她也不再到房后头去看瓜园。有时她去割一点菜,就疾忙走回来。她不象过去那样爱说爱笑,不象过去那样泼辣,再不敢和爹顶嘴。象叫败了的画眉,搭拉下头,垂下翅膀。要是有人在她面前说一句运涛的话,脸上就一阵绯红。
春兰看贵他娘呆住,不敢往下说。把头一低,又暗自笑了。贵他娘看着春兰不高兴,就说:“嚄!我怎么说起这个来,我老糊涂了!”心里又说:年轻人,心眼变得快,谁知道她心里怎么着哩?
贵他娘一说,春兰心里想:咳!可屈煞老人了!倒觉得过意不去。她想再提起这件事情,好叫贵他娘说个清楚,可是更没法张嘴了。她瓷着眼珠盯着碾子在眼前滴溜转着,头上晕眩起来。贵他娘停住碾,扫起面来过罗。春兰两手抵在碾盘上,低下头歇了一气。
贵他娘看她身子骨实在弱得不行,问:“你身上不好?”春兰说:“唔!头旋。”只是低下头,不抬起来。心里说:“问问就问问,死了也值得。到了这刻上,还怕的什么羞!”她心上一横,抬起头来抖着头发,噗地笑了,说:“婶!你可说呀,运涛在那儿?他受苦哩吧?”
贵他娘听得问,慢慢撩起眼皮儿,说:“我,看你不想他。”
她沉下头,只管罗面。
春兰红着脸,一下子笑出来说:“谁说不想哩!”
贵他娘说:“他在革命军里。”说到这里,她又停住,看春兰两手抵住碾盘,低着头仔细听着,才一字一句地说:“他没受苦,他当了军官了,‘革命军’要打到咱的脚下了。”春兰一听,霍地笑了,说:“婶,会说的!”她又抬起头,看着远处树尖上的叶子,在急风中摇摇摆摆,忽忽晃晃,象她心情的影子。她问:“真的?”
贵他娘说:“没的老婆子还跟你说瞎话不是?”
春兰脸上冷不丁地绽出了笑意,满脸绯红,象一朵醉了的芍药花。她慢慢抬起头来,看看天空,脸上在笑着。一连串美好的理想,重又映在她的脑子里。
贵他娘推面回去,把这话跟忠大伯说了。忠大伯为了这事,又去找到老驴头。老驴头想:既是生米做成熟饭了,还有什么说的!再说,运涛也是他心上的人。又转念一想:战乱之年,形势不定,说不定这军头儿站住站不住。就说:“左不过是这么回子事了,等等再说吧!”
严志和听说老驴头对运涛和春兰的婚事,嘴上吐出活口儿,就开始安排盘炕糊屋子,等运涛家来,和春兰过门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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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20节
革命军北伐了,封建势力就要打倒,运涛和春兰就要结婚……这些好事情,集在一块。赶在别的孩子,一定会高兴得合不拢嘴,说不完的吉庆话。可是江涛就不,这人自幼少言寡语,心眼里走事,用眼睛说话。听到运涛的消息,眼角上皱起鱼尾细纹,慢慢伸到白净的脸上,那就是他最大的笑声。除此以外,就是愉快地沉默。他认为沉默就是美,就是无尚的乐趣。上课的时候,他睁着大圆圆眼睛,静默着听课。写大字的时候,他沉默地磨墨看字帖,把路数看清楚,再闭住嘴,使出全身的力气,一笔一划地写。这样,他能写出好字。上完了课,他一个人拿着本书,跳过倾塌了的红沱泥的短墙,到古圣殿的石阶上去读。读一会书,就在野草上静默地散步。他的心情沉默,眼睛可是爱说话,爱笑。当他最兴奋的时候,总是睁开大眼睛,噗得噗得地眨着浓重的、又黑又长的睫毛,射出明亮的光芒。
这一天,江涛把一切事情都办妥当,独自一个人默默悠悠地唱着小曲,过了小渡口,走着到城里去的那条小路,回到城里去。路过邮政局的时候,把寄给爷爷的信投了,就回到学校里。
今天是礼拜六,大部分同学回家过礼拜去了。他走到操场上,人很稀少,只有几个小同学在那里打网球。搡场边上,一簇簇的西番莲在夕阳下静静地开着。他又走到教室里,教室里没有一个人,阳光照在玻璃上,映在墙上,一方方红晃晃的影子。他拿了一本书,想回到宿舍里,静静地读。可是兴奋的心情,还没有过去,读也读不下去。眼不眨天就黑下来,思想上又在想着诱人的、美丽的远景。
正在想着,有人在外面敲着窗户,他想一定是有人开玩笑,想吓他一下。走出来一看,天黑下来了,贾老师在黑影里向他招手。他悄悄跟着贾老师走到他的宿舍里,他问:“什么事?”
贾老师向他笑了笑,说:“你,人儿不大,倒有大人心情。阶级觉悟提高了,进步也很快,读书体会得也深,今天要给你举行个入团仪式。”
江涛听了,不知怎么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对着贾老师呆了一会,忽地明白过来。贾老师对他说过,可以入团了!由于过分喜悦,心在跳个不停。猛地又觉得呼吸短促。这时,满院子静静的,夏天的夜里,遥远的村落上传来一缕细细的笛音,他睁着眼睛听着。桌子上的灯,冒出袅袅的焰苗,映到墙壁上,黄澄澄的。
贾老师从书橱里拿出一张红纸,铺在桌子上,拿剪刀剪了一面旗,画上镰刀斧头,贴在墙上。说:“这鲜红的旗帜,是我们中国共产党的党旗!镰刀和斧头,象征着工农联盟,表示工人和农民团结的力量。从今天起,你就是一个共产主义青年团的团员了。”又说:“一个赤色的战士,要尽一切力量保卫党,保卫无产阶级的利益……”
江涛站在一边,睁着大眼睛缄默着。听着贾老师浑厚的语声,看着他诚挚的样子,眼角上津出泪滴来。是快乐的泪,感激的泪啊!
贾老师握住江涛的手,说:“孩子,举起你的拳头吧!”
江涛把手攥得紧紧,举到头顶上,随着贾老师一句句唱完了《国际歌》。这时候,周围非常静寂,静得连心跳的声音都听得出来。他的心情是那样激动,身上的血液在急促奔流……他举起右手,对着党旗,对着贾老师,颤着嘴唇说出誓词。用坚决的语言答复了党,答复了无产阶级以及灾难深重的中国人民。他说:“我下定决心,为党、为工人阶级和中国人民的革命事业,战斗一生……”
举行了仪式,贾老师又跟他谈了中国共产党的历史上,在阶级敌人压迫之下,一些同志们英勇牺牲的故事。他说:“在中国北方的客观条件下,青年团员就是年轻的党员啊!”他回到宿舍里,一时睡不着觉,失眠了,浑身热呀,热呀……他伸出滚烫的手,象是对革命事业的招唤。心里想着:北伐战争,革命的洪流,激烈的人群,热火朝天的场景,就象映在他的眼前。在梦境里,他向着斗争的远景奔跑……
江涛加入了共产主义青年团以后,好久没有接到运涛的来信。他连写了几封信寄去,也没有回音。严志和也知道南方战事打得紧,一家人都为运涛挂着心,只怕有什么闪失。
第二年春天,江涛在高小学堂毕业的那一天,贾老师鼓励他,回去跟父亲商量升学的问题。说:“保定有个第二师范,是官费,是个革命的学校。你到那里去读几年书,也可以得到些政治上的锻炼。”
江涛走回家去,严志和正在大杨树底下浇园,看见江涛沿着堤岸上的小路,远远地走来。他住下辘轳,弯下腰掬起一捧冷水浇在头上,头发胡髭上挂满了水珠。洗完了脸,使布手巾擦着古铜色的胸膛,从树叉上取下烟袋,打火抽烟。江涛走到父亲跟前,笑嘻嘻地把文凭递给他。严志和接过文凭,蹲在杨树根上,把身子向后仰了仰,端相了半天,才说:“嗬,还印着云头勾儿!这张文凭可不是容易呀,这是白花花的大洋钱哪……”说着,抽起烟来。
江涛说:“同学们都去考学了……”他把贾老师的意思,把他求学的愿望跟父亲说了,希望父亲的支持。
严志和又垂下头,沉思默想了老半天。吐出一口长烟,喑哑着嗓子,慢搭搭地说:“这个年头,可有什么法子?爬一天高房架子,才挣个五毛钱。年头不好,那里还有盖房的。这黑天白天拧辘轳,把一担菜送上集去,卖不回半块钱。一口袋黄谷,才卖个四五块钱。地里长的东西就是不值钱了,又有什么法子……”严志和觉得生活的担子实在沉重。奶奶老了,运涛又不在家,光靠老两口操持一家人的生活,还供给江涛念书,觉得实在为难。他无可奈何地扭过头,抬起又黑又长的睫毛,看了看江涛,说:“分我一点辛苦吧,孩子!”他乞求似的说出这句话,又停住。皱了一下眉头,长睫毛又沉沉的垂下去。
江涛看见父亲踌躇不安的样子,心里着实难受:升学吧,升不起。不升学吧,又怎么办呢?他的眼前立时呈现出一团黑云。他又想:失学失业可以,我不能离开革命……
在严志和的眼里,江涛不只是一个好学生,他和哥哥一样,自小里从土地上长大起来。在田野上放牛割草,拾柴拾粪,收秋拔麦,样样活路拿得起来放得下。哥哥走了,父亲盼他长大了多个帮手,可是他又坚持要去读书。父亲看了看他那一对豁亮亮的大眼睛,两条黑眉毛在怔着。这孩子无可奈何地沉默着,看着晴亮的天空。天上飘着片片白云,一只云燕高高飞起……严志和叹口气说:“罪恶呀!好庄稼长不到好土上,难死当爹的了……”他不打算叫江涛去上学,想叫他在家里帮他种地,过庄稼日子。
江涛看父亲沉默老半天不说话,只是抽烟。他红了眼窝,想流出泪。他不好意思地走过去,拧起辘轳替父亲浇水。一边绞着辘轳,他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