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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呆了一刻,说:“他们说这个来?”
老人说:“可不是。街上人们嚷明了,说你从天津回来,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听到这里,身上一机灵,才要说下去,娘又来叫他们吃饭了。吃着饭,他想:根据这种情况,这交通站该搬家了。根据上级的指示,要把县委机关从城里转到乡村,把工作重点放到乡村去,对于开展乡村工作更为有利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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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
那天早晨,江涛从城里拖着两只泥鞋走回来,也没进家,先去找他父亲。看了看老套子那里没有,看了看梨窖里也没有。回到屋里一看,父亲正坐在小柜上,闷着头抽烟。他就是这个老毛病,心里挂上点什么事,总是爱低下头抽烟,抽起烟来没个完。看见江涛回来,睒了一眼睛,问:“怎么今年这早晚就回来过寒假,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江涛说:“有点,内部里说,农民们说捐税太多了,无法生活。要进行抗捐抗税。爹,你看怎么样?”
严志和听了,吊着眼珠停了半天,才说:“抗捐抗税?哼,早就该抗了。这年头!人们还能活吗!三天两头打仗,不是要这个捐,就是要那个税的。咱那‘宝地’也去了,剩下几亩沙土岗,打的粮食还不够交公款。就靠着咱有这点手艺,要不早就蹾了狗牙了!”
江涛一听父亲的话,想:“贾老师看的真不错。”又说:
“内部里说,先在‘反割头税’上下手。”
严志和问:“什么算是割头税,要杀人?”
江涛说:“杀一口猪,要一块七毛钱,还要猪鬃、猪毛、猎尾巴、大肠头。”
严志和说:“光抗这么一丁点儿,解过什么渴来,能救得了多大急?”
江涛说:“这是个开始,群众动起来,抗捐抗税,抗租抗债,紧接着就来了。”
严志和说:“要紧的是抗租抗债,你看人们有几家不租冯老兰的地,有几家不使冯老兰的帐的?要是能抗住租债,人们就能对付着过下去。”
江涛说:“首先是发动群众,只要人们动起来,搞什么都能胜利。”
严志和一听,精神劲就上来了,说:“来吧!本来我后悔没下了关东,大灾荒年月又该轮到我的头上。听说河南里张岗一带,今年秋天闹起了‘抢秋’,吃粮分大户,出了个叫‘张飞’的共产党员,领导了秋收运动。”
江涛说:“咱也是共产党的领导!”
说到这里,严志和又问:“你不是说革起命来,能夺回咱的宝地吗?”
江涛说:“当然呀,抗捐抗税,抗租抗债是经济斗争。由经济斗争转向政治斗争,就要武装工人,武装农民,夺取政权。到了那个时候,就要夺回咱的宝地了!”
严志和听说要夺回宝地,就好象事情摆在眼前。他说:“听说共产党的事,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妻儿,怎么你跟我说起来?运涛都没跟我说过。”他睁着大眼睛看着江涛,似乎对江涛的说法,有些怀疑。
江涛说:“运涛干工作的时候,你觉悟程度还不够。眼下我看你有了阶级觉悟,反正党的主张早晚要和群众见面,不然共产党怎么会越来越多呢?再说,你是我亲爹,打量你也不会把我的风声嚷出去。”
严志和说:“当然,父子是骨肉之情嘛!”
他们在屋子里说话的时候,娘在槅扇门外头,隔着门帘听,听得他们又念叨起革命的事——这事在她耳朵里并不新鲜了,过去运涛嘴上就常挂着,后来江涛也常说。今天她一听得念叨这桩事,心上就打起哆嗦。她一下子跳进屋子里,说:
“快别念叨那个吧!才过了几天平安日子?”
江涛说:“娘,那可要什么紧!”
涛他娘说:“忍了这口气吧,几辈子都是这么过来,平民小户儿,能干得了什么呢?吞了这口气吧!”
严志和说:“我吞了一辈子气,值得了什么?运涛被反动派关进监牢狱,我们的宝地也给他们夺去了,指着什么活下去?咳!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呢?”
涛他娘一听,流下眼泪来,两手拍着膝盖说:“甭说吧,甭说那个吧!什么都是命里注定的,又有什么法子呀?”
严志和说:“咳!我差一点儿没病死;冯老兰拿那么一点钱,把我们一辈子的血汗搂过去,把我们的谷仓抠在他的手里,那就等于要了我的命根子……”他又恨恨地咬着牙关说:“我们一定要夺回宝地!”自从运涛住了狱,失去了宝地,他闹了一场大病,老奶奶也去世了,直到今天,他忘不了那一场灾难。只要一想起来,就好象有老鼠咬着他的心,而下身还在打着不甩。他心上实在气愤,只要一提起这桩事,就火呛呛的,忍也忍不住。
江涛看父亲庄稼性子又上来,说:“我看咱们就闹起来,跟他狗日的干一场!”
严志和听了这一句话,又心思绵软起来。他想:“运涛为了革命,一辈子见不着天日。江涛又要为革命……”想着,他不再说什么,也不想伸头闹什么运动。
这时,涛他娘又在堂屋里絮叨起来:“干,干什么?好好儿呆着吧,熬得师范学堂毕了业,也当上个教员!”说到这里,她掀开门帘看了看,见江涛正在听着。放下门帘又说:“听说,那也能挣不少钱哩。到了那时候,也给你娶上一房媳妇,我早就想抱上一个大胖娃娃!”停了一停,又说:“当然啊!我也不是一定要给你寻个庄稼媳妇,你自己要是能找个知文识字的更好……”
严志和听涛他娘说得也有理,又说:“吞了这口气吧!过个庄稼日子,什么也别扑摸了。即便有点希望,又在那个驴年马月呢?”说着,他提上鞋根,又下窖鼓捣梨去了。
江涛又在屋里楞着眼睛待了一会,看父亲这里不是个钥匙头,穿上娘亲手缝的粗布大褂、白布袜子、单梁套鞋,就向外走。娘扭头问他:“你去干什么?”他说:“我去看看忠大伯。”说着,沿着房后头那条小道,踏着积雪,到锁井镇上去。一进小门,看见有个穿灰布军装的人,趴着猪圈喂猪。他脑子里转着:“这个人可是谁呢?”走近了一看是大贵。他脸上立刻笑出来,走向前去握住大贵的手。
大贵有二十五六岁,自从被冯老兰撺掇军队抓了兵,一直在军队上。长成个大个子,身子骨儿也很结实,两条粗壮的胳膊,两条粗壮的腿。眉泉很宽,两只眼睛离得很远,嘴巴上肉头头没有胡髭。灰布棉裤袄穿旧了,头上箍着块蓝布手巾,说起话来,瓮声瓮气。一见江涛,放下泔水瓢呆住了老半天,猛地拍打拍打手说:“兄弟!几年不见,怎么长得这么高了?”
江涛笑着说:“你呢,还不是一样。你请假回来过年?”
大贵说:“请什么假,我从前线上开小差跑回来了。”
江涛问:“为什么开小差儿?你不是当了班长吗?”大贵说:“还不是当一辈子班长!咱不给他们卖那个死儿,为什么老是给军阀当炮灰?还回来干咱自格儿的呢!”
江涛说:“大哥说的对,我也盼你回来。这几年在军队上怎么样?”
大贵说:“倒是不错,把身子骨摔打了摔打……”说着,他绷起嘴,攥上拳头,把腿一叉,抖了一下身子,浑身骨节咯吱吱乱响。说:“除了学体操,认了几个字儿,还学会了放机关枪,我看这玩艺倒是有用……”
这时,朱老忠正在屋里,听得江涛的声音,拈着胡子走出来。立在阶台上笑眯悠悠地说:“江涛回来了?忙来,在我这小屋里坐坐,跟大伯说会话。”他亲自迈下阶台,拽着江涛的手走回小屋,拿把笤帚扫扫炕沿,让江涛坐下。问:“你先给我说说,报纸上毛泽东和朱德怎么着呢?井冈山上又怎么着呢?”两人做伴上济南的时候,江涛给他讲过革命形势,直到现在他还记着。
江涛说:“提起红军,可成了大气候。去年,毛泽东和朱德率领工农红军打到江西,占领了瑞金,建立了中央苏维埃革命根据地。在江西、福建一带打游击,眼看这一团烈火就要烧起来!”
朱老忠听了,一时高兴,响着舌尖说:“啧,啧,好!这个高兴的话儿,自从运涛蹲了狱,我的日子也过苦了,好久没听到说过了。闷呀,闷死人呀!这团火烧吧,烧得越大越好,什么时候烧到咱的脚下?”
大贵在一旁眨巴着眼睛听着,闷声闷气地说:“那可不行,隔着长江黄河呢!”
朱老忠说:“长江黄河隔不住这个,这是人心上的事情,象一阵风。”
江涛说:“大伯说的可真对,我大贵哥就不回军队上去了?”
朱老忠说:“自从运涛坐了狱,我心里也害怕了,去了个信叫他回来。成天价在枪子群里钻来钻去,枪子儿那里是有眼?”他虽然上了几岁年纪,身子骨还结实,红岗脸,三绺小胡子,黑里带黄。圆眼睛里射出炯炯的光辉。说起话来,语音很响亮,带着铜音。
江涛转了个话题,说:“大伯,你的猪喂得可肥啊!”
朱老忠说:“肥什么,人还没得吃,那里来的粮食喂猪?什么肥呀瘦呀,新年节下,人家吃肉咱也吃肉,这就是好。要是人家吃肉,孩子们瞪着两只大傻眼,叼着手指头看着人家,这就是缺欠。”
江涛说:“说今年杀猪要拿税呀,不许私安杀猪锅!”
朱老忠听了这句话,由不得楞了一刻,才说:“是吗?是从反动派那里下来的?”
江涛向朱老忠凑了两步,伸出脖子哑默悄声地说:“就是冯老兰包了咱县的割头税。杀一只猪要一块七毛钱,一副猪鬃猪毛,还要猪尾巴大肠头。”
朱老忠听说是冯老兰,把脸一镇,睒着眼睛呆了老半天。
牙上吸着气,慢悠悠地抬起头来,说:“是……他……”
江涛跳起脚说:“是,没错儿。”
大贵把大巴掌一拍,说:“倒霉透了,今年连过年猪也杀不上了。”
朱老忠在关东学会杀猪,制了一套钩子、梃杖,杀猪的家具。乡亲当块儿办个红白喜事,杀猪宰羊不求人。他把这套家具带回来,把这份手艺传给大贵。大贵今年才说要杀猪,又碰上禁安杀猪锅,心里实在不高兴。朱老忠叹了一口气,说:
“又是他狗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