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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萍又到女二师去,和几个同志商量工作。到了那里,才知道有几个同学为了给二师学生投烧饼被捕了。她皮肤紧缩了一下,心里说:“又有人被捕了!还得赶快设法营救。”走回来的时候,爸爸屋里电灯还亮着。她走回自己的小屋子待了一会,觉得江涛不来,小屋子里就没了欢乐,小院里也缺少了光辉,只觉得愁苦、寂寞,气闷得不行。她觉得口渴,拿起玻璃杯,走到爸爸屋里去倒杯茶来喝。严知孝见妈妈不在屋,把她叫住。问:“萍儿!你身体不好?”他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严萍嗫嚅地说:“没有什么不好。”
严知孝说:“孩子!你大人了,心里要宽亮点儿。”
她低下头去,盯着茶杯里的茶棍,在金黄色的茶水里浮沉。说:“是。”
严知孝说:“天下事难尽如人意呀,知道吗?”
严萍说:“知道。”
严知孝说:“江涛是个好孩子,有几天不来,我就觉得寞寞落落的。他有了灾难,就象是你有了灾难一样。在这个世道里,又有什么法子哩!”
严萍说:“我也这样想。”她把两个眼珠靠拢在鼻梁上,偷偷地看了看爸爸的神色,看得出老人在为这件事情担忧。
严知孝问:“你爱他吗?”
严萍听了,觉得挺不好出口,唔唔哝哝地说:“你说呢?”
严知孝说:“孩子的事情,要自己去考虑……”
当他一想到二师学潮还不知落到什么结果,又把这话迟疑下,不再说下去。严萍听着这句话,眼泪一下子流在眼边上,猛地跑过去,倒在爸爸的靠椅上,抖动着身子哭起来。象有多大的哀愁,呜噜呜噜地哭个不停。
严知孝抱起女儿,摇摇头说:“苦啊,苦啊,孩子!你心里苦啊!怎么就这样的不幸?你两个要好,他偏偏遇上这样大的事故!”
严萍拍着爸爸的肩膀,说:“爸爸!去,去,去拉黑旋风他们那帮子人来,打他们!”
严知孝听得说,立刻伸出手,掩上严萍的嘴,说:“不要说!还不给我闭上嘴……”他搂起严萍的脖颈,抬起头长叹一声,说:“咳呀!天哪!难呀,难呀,真是难呀!我不能走那一条路,我天生成软弱无能,没有本事。我敢走那条路的话,也落不到这个地步!”他两眼看看黑暗的天空,滴下泪珠来,扑簌簌地落在地上。
黑旋风是严老尚的好朋友,和严知孝年岁差不多。严老尚七十大寿的时候,还来过他家。这人既无军衔,也无户口,带着几百号人,在津浦路两侧过着自由浪荡的生活。据说他那些人们,能窜房越脊飞檐走壁,都是一些古楼雕钻的家伙。
严萍一下子坐起来,摇晃着身子说:“不,我们不能再软弱下去!打他们,解决第二师范的问题。”
严知孝说:“不能,孩子!我还不肯走那一条路。咳!卖国贼们,当他们需要‘民众’的时候,就把‘民主’当做招牌。他们不需要革命了,不需要‘民众’了,就翻了个过儿,拿起武器来,开始用武力镇压了。在保定我还有点名望,还有几个老朋友。我舍出老脸去见他们,要是他们不听我的话,我就和他们拼了!”
严萍睁开泪眼,望着爸爸,问:“爸爸!他们应该被逮捕?
他们犯了什么罪?”
严知孝说:“不要问我,孩子!我是有民族观念的人,我有正义感,我明白抗日无罪!当然维护正义也是没有罪过的!”
严萍跪在地上,两手拍着爸爸的膝盖,说:“爸爸!我对你说,我爱江涛,我不能眼看着反动派杀害他们!”一行说着,不住地摇着头,摇乱了满脑袋头发。
严知孝低头看了看严萍,那孩子倒在地上,抽抽咽咽地哭着。他跺跺脚,仰望着上方,说:“天啊!我们遭了什么罪呀!嗯?我们犯了什么样的国法呀?”他扶起严萍,说:“孩子!我下了决心了,一定要腆着老脸去见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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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节
第二天,严知孝吃过早饭,叫严萍帮他穿上皮鞋,穿上丝罗大褂,提起手杖,他想到北菜园陈氏公馆去找陈贯群。一出大门,正碰上冯贵堂走到门前。
冯贵堂今天穿着袍子马褂,戴着缎子帽盔,新理了发,修成八字胡髭。严知孝、陈贯群、冯贵堂,三个人在北京读书的时候见过面,一块玩过。今天他以同乡故里和表亲的关系,来看望严知孝。可是严知孝一看见冯贵堂,立时脑子里唤起一个念头:当他的表兄冯老锡和冯老洪打官司的时候,冯贵堂站在冯老洪的一边。那时,冯老锡也找过严知孝,严知孝不愿走动衙门,多管诉讼上的俗事。再说同族两院打官司,谁打输了也不好,谁打赢了也不好。于是就一口回绝不管。冯贵堂熟悉法律,衙门口里熟人多,他帮助冯老洪,冯老锡只得打下风官司了。
冯贵堂看见严知孝从门里走出来,把脚一站,笑出来问:
“表兄!你要出门?”
严知孝也只好站住脚,说:“呵!你才来了,我想到贯群那里去。”他想:“贵堂一定是有什么事情。”
说着,两个人又走回来,到严知孝的书斋里。严知孝问:
“怎么,到保定来打什么官司?”
他这么一问,冯贵堂搓着手笑了,说:“我倒是爱打官司,我是法科毕业嘛!可是这一趟来,并没有什么官司可打。我想看看育德铁工厂的水车。”他坐在椅子上,伸手捻着帽盔疙瘩,转了几个圈儿,放在桌子上,说:“嗯,育德中学虽然是私立的,还办得不错。这位校长也是个能人,能办好学校,也能办好工厂,都能赚不少的钱。”
严知孝斟了一碗茶,放在冯贵堂面前,问:“听你说话,倒是挺注意实业,乡村里兴开水车了?”
冯贵堂说:“那里,乡村里人都是死脑筋,净想逮住兔子才撒鹰。你要想对耕作方法有所改良,比登天还难呢!”
严知孝说:“恐怕和乡村经济破产有关系吧!”
冯贵堂说:“那里,他有了钱在柜里锁着,都不肯拿出来叫它折个斤斗儿,那还不等于是死钱?光是在一些穷老百姓身上打算盘。如今乡村里人穷得不行,整着个儿煮煮能撕出多少拆骨肉来?”
严知孝问:“听说你回了家,日子过得还不错,你的庄稼长得怎么样?梨呢?”
冯贵堂说:“老辈子人们都是听天由命,根据天时地利,长成什么样子算什么样子。我却按新的方法管理梨树,教长工们按书上的方法剪枝、浇水、治虫。梨子长得又圆又大,可好吃哩!可是那些老百姓们认死理,叫他们跟着学,他们还不肯。看起来国家不亡实无天理!看人家外国,说改良什么,一下子就改过来,日本维新才多少年,实业上发达得多快!”
严知孝听他说到农业上的事情,倒发生了很大兴趣。他说:“恐怕和穷困有关系吧!人们没有钱,用不起那么多人工,垫办不起。”
冯贵堂生气说:“他们垫办起了也不垫办。咱倒想办办这点好事,叫人敲锣集合人们来看我剪枝,你猜怎么样?庄稼百姓们一个人也不来!”
严知孝说:“你得先告诉他们这种好处。”
冯贵堂说:“不行,你说个天花乱坠,他们也不肯信你。”
两个人说起家常话,冯贵堂说了一会子他回家以后,如何改良家务,如何把牛换成骡马,如何养猪。如何开了油坊、粉房、扎花房。又如何开了杂货铺子、花庄什么的。他说:“在目前,我的努力方向,是把地里都打上水井,买上水车。要按着书本上,学着外国的方法耕种土地,叫我的棉花地上长出花堆,玉米地上长出黄金塔来。”
严知孝一听,觉得冯贵堂谈得很有道理,也跃跃欲试。他老早就想过田园生活:茅屋三椽,老枣数株,二亩田园,一口小井,一把辘轳,就足以娱晚年了。他说:“你说的倒是一个良好的方向。”
冯贵堂说:“我还想开鸡场,在乡村里养鸡养兔。据说法国有一种蛙,每只能长半斤重,可以肉食。要是把我那大水塘里都养上这样的河蛙,也能赚不少钱!”
冯贵堂健谈,一谈起来就可以坐折了板凳,熬干了灯油。严知孝心中有事,觉得实在烦躁,可是又不能不奉陪。冯贵堂和冯老锡不和,他又怕引起冯贵堂多心。直到冯贵堂抬起手看了看表,有十一点钟了,才站起身来说:“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去。”
这时严知孝心上才松下来,问:“你住在什么地方?”
冯贵堂说:“我住在第一春。”第一春饭店,是当时保定市最大的旅馆。一些冠盖往来,大商巨贾,上城下县都住在这儿。冯贵堂说:“长时间不见了,我还想请你去吃顿便饭。”
严知孝说:“贯群初到保定,在那里吃过一次饭,也有好久不去了。你住在那里还行,你有钱。”
冯贵堂说:“钱,就是花的。有了钱不花,那等于是没钱。人应该会支使钱,不能叫钱支使人。可是有的人,象我那老爹一样,就成天价叫钱支使得不行!”
一面说着,严知孝提上手杖,跟着冯贵堂走出来。走到胡同口上,冯贵堂又走进槐茂酱园买酱菜。据说酱园门口那棵老槐树,有二百多年的历史。乡下人进城,一定要买些酱菜带回去,送给亲戚朋友。冯贵堂买了十篓面酱、五篓糖蒜,还买了什么紫萝、姜芽、螺丝萝卜一大堆。等得严知孝很觉心烦,才想自己走回去,冯贵堂又喊了人力车来,也没问价钱,两个人就坐上去。
到育德铁工厂的门口,冯贵堂又叫人力车停住,拉起严知孝走进工厂。大院里放着几座打铁炉,几个人拉着大风箱,扇着呼呼的火苗。并排放着十几辆大水车。冯贵堂走到水车跟前说:“你看,这种水车,在目前就是最进步的了。要是套上大骡子,一天能浇个二三亩地。”
严知孝用手杖敲了敲水车的木轮,笑了说:“这比辘轳好多了,手拧辘轳,一天只能浇个一亩多地。”
正谈着,经理走出来,招呼他们到办公室里喝茶。冯贵堂说:“我们不喝茶了,要去吃饭。”他对严知孝说:“我还给他们建议过……”又伸出手摆过经理说:“你们要想法子把这枣木轮子换成铁的,这水车就灵便多了。”他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