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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贵领着一队,大贵说:“备弓!”运涛说:“射箭!”大贵问:“射谁?”运涛说:“射二贵!”说着,一群孩子赶上去,大贵领着二贵在头里跑,江涛领着一群孩子在后头追,他们从林子外头赶到林子里头,又从林子里头赶到林子外头,赶上了就用拳头捶,二贵一下子哭出来说:“咱们闹着玩儿呗,干什么真打!”大贵也生起气来,说:“干什么,俺头一天来了就欺生?”
运涛很觉得不好意思,走上去赶散了孩子们,把二贵拉回来,还在抽抽咽咽哭着。涛他娘把孩子们叫回来,关上大门睡觉。志和回来了,朱老忠也回来了,一家大小都高兴得不行,好象过个重大的节日。
夜深了,村落上烟霭散尽,一个圆大的月亮,挂在树叉上。在乡村的夜暗里,长堤和乔杨,构成了一幅美丽的图案。还有的孩子们在门前小场上玩,吵吵嚷嚷,说说笑笑个不停。
刚才人们在屋子里说着话的时候,涛他娘在槅扇门外头锅台上坐着。朱老忠和他的孩子们回乡了,她心里似乎高兴,也似乎更增加了忧愁。她想到冯老兰,不一定肯让朱老忠安生服业地活下去,她的心情更加忧惧不安,害怕有另一种更大的祸事降临家门。等朋友们散去,她安排贵他娘一家子睡在婆婆屋里,叫运涛到小棚子里去睡觉。
运涛说:“家里人多了,我想搬到老驴头大伯家去借个宿儿。”
涛他娘说:“不,孩子!家里睡吧,到人家去睡干吗?”
运涛说:“我不想在家里挤着。”他说着,扯起条被子就走了。
涛他娘眨动着眼睛,对严志和说:“忙把他赶回来,去!”
严志和说:“他去的吧!”
涛他娘说:“你看,和他家春兰,小小的人儿,一块呆热了!”
严志和说:“孩子家,管他呢!”
涛他娘说:“孩子家,你想想他们还小吗?”
严志和抬起头想了一下,说:“论说,正是年纪儿。”
涛他娘说:“就是嘛,不经点心,闹出事儿来,光自惹人笑话。”
说着话,江涛在一边听着,他还悟不出是件什么事情。一会儿眼睫毛打架,脱衣裳睡下。白天严志和虽然有朱老忠伴着,心上还是怪不好意思。扔下老婆孩子,走了几天又回来……他坐在炕沿上抽了一袋烟,也就睡下了,一家子人谁也不说一句话,一屋子人沉入鼾睡的梦乡。
涛他娘出了一口长气,自言自语:“唉!为起个女人哪,真是难呀!下辈子再脱生的时候,先问问阎王爷,他要叫我脱生个女人,我宁愿永远在阴间做鬼……”
严志和听涛他娘嘟嘟哝哝,捅了一下她的被窝口儿,说:
“这几天,你们怎么过来?”
涛他娘把脖子一扭:说:“你甭理我,一个人飘流着去吧,回来干什么?说走抬起腿脚就走了,上有老下有小,谁给你服侍?”
严志和说:“你!”
涛他娘说:“我是你们使一辈子的丫头?我早就想过了,你要是不回来,我就嫁人。爹走了娘嫁人,各人管各人,看孩子们怎么着?”
严志和说:“你忍心?”
涛他娘说:“你忍心?”
第二天早晨,涛他娘起来抱柴禾做饭。贵他她听得响动,也起了炕,腰里系上个白布围裙,走出来帮着做饭。朱老忠和严志和也起来了,大贵出来舀水洗脸。涛他娘听老婆婆咳嗽得厉害,嘟哝说:“老人家一夜不得睡,老是咳嗽!”顺手拿起个鸡蛋打在碗里,冲上开水端进去。穷人家轻易不吃鸡蛋的,除了换个油盐,就给老奶奶吃。
贵他娘说:“上了年纪的人,怎么受得了?”
话音没落,门外有人搭讪,是一个尖脆的少女的声音:
“志和叔,运涛呢?”
严志和在门外头问:“清早立起,找他干吗?”
“有个事儿问问他。”
严志和问:“昨儿后晌,他不是到机房里去睡觉吗?”
“是呀,今儿一早他就走了!”
严志和说:“许是下地了。”
那闺女笑了一声,说:“我来看看你们来的客人。”一边说一边跑,小跑溜丢儿跑进来。
贵他娘一看,是谁家的姑娘。细身腰,黑脸盘儿,两只大眼睛骨碌骨碌地转着,就是脸庞长得长了一点。心上一喜,笑嘻嘻地问:“谁家这么好的大闺女?”
涛他娘低声说:“老驴头家春兰。”
说着,春兰到了眼前。她说:“看看你们来的客人?”贵他娘闪开眼睛瞟着她,说:“看吧,这不是,你来干吗?”
春兰说:“找运涛。”
贵他娘说:“找他干吗?他下地了。”
春兰说:“找他问个字儿。”
贵他娘又问:“你倒是问字儿,还是看客人?”
春兰看这人新来乍到,倒不怯生,就说:“都是。”涛他娘嘟哝着说:“问什么字?成天在一块儿,也问不够?”
春兰乜斜起眼睛瞄了瞄,见涛他娘不高兴,也不说什么,只是咯咯地笑。涛他娘说:“回来再问吧!”
春兰说:“我得上你们屋里看看去。”
贵他娘说:“看去吧,门上又没有绊脚绳。”
春兰一进屋,和老奶奶,和朱老忠又说又笑。她早就听得运涛说过“朱老巩大闹柳树林”的故事,想看看朱老巩的儿子倒底是个什么模样,今天一早就跑了来。朱老忠见来了老街坊的女儿,喜得拿出一个洋漆皂盒,那是日本产的,又鲜亮,又美丽,盒里盛着块鸭蛋肥皂。春兰拿在手里,翻来复去看个不够,很是喜欢。外头屋里,贵他娘低声问涛他娘,说:“昨儿晚上,你念叨的就是她?”
涛他娘眼睛瞅着槅扇门,哑默悄声地说:“可不是。”
从那年运涛学会了织布,家里没有房,就在春兰家外院里安上张织布机。赶上老奶奶闹病,家里人帮不上手,运涛常求春兰帮着浆个线落个线的。日子长了,两个人就感情好起来。运涛爱看闲书,春兰也跟着认字。他耐心教,她心眼透亮,钻着心儿学。过不了二年,就会看书了,这一来两个人更恋得分不开了!
涛他娘叹了口气说:“咳!我老是跟志和说,忙把院里小棚子支大点儿,把机子搬回来,他就是没这个空闲。为了这点事,我老是提心吊胆的。”
贵他娘问:“提心吊胆什么?”
涛他娘说:“万一闹出个什么儿来,可不叫街坊四邻笑掉了大牙。”
正说着,志和走进屋里,春兰一见志和就避出来,往外就走。
贵他娘说:“玩儿吧!”
春兰说:“不,俺家去。”
涛他娘说:“这儿吃饭吧,请你陪客。”
春兰说:“不,快吃了饭,去点瓜呢。”
春兰走出去,贵他娘在后头问:“闺女,今儿多大了?”
春兰返回身说:“十七了。”
贵他娘瞟着她说:“快到年岁儿!”
春兰问:“什么年岁儿?”
贵他娘说:“坐轿的年岁儿!”
春兰一下子笑出来,说:“跟俺开玩笑,俺走!”说着,抬起腿咭哩呱哒地跑出去。
贵他娘看着她的后影儿,笑着说:“好一条油亮的大辫子,搭拉到大腿上。人尖子,怪喜溜的个人儿!”
严志和听贵他娘说话嘹亮,脾气性格干脆,走出来问:
“你们说春兰?”
贵他娘斜着志和,嘻嘻笑着说:“可不是,快使上好儿媳妇了,还不打发媒人过去!”
严志和说:“俺不希罕那个。”
贵他娘瞟着他说:“多好的人儿。”
严志和说:“人儿好,吃她喝她?贴在墙上当画儿看着她?咱庄稼人,就是希罕个庄稼人儿。这,插门闭户也管不住。”
贵他娘说:“谁家不希罕个好媳妇儿?”
严志和说:“我就不希罕。”
贵他娘说:“那就给你们娶两房子麻疤丑怪。”
严志和说:“越是那样的人儿,她心里越悍实,才能好生跟着你过一辈子。”
贵他娘说:“哪,当初一日,你就别娶涛他娘。”又瞟了涛他娘一眼,笑了说:“小小脚儿,细细的腿腕儿,一走一打颤儿。”
严志和笑着说:“她,我也不希罕。说起话来哝哝唧唧。
走起道儿,一步迈不了半尺,看你那两只大脚多好……”
不等志和说完,贵他娘张开大嘴,呱呱呱呱地才笑呢。朱老忠也在屋里答了腔:“志和说的那个,净是背晦理儿。”
涛他娘唉声叹气说:“咳!女人呀,没个痛快的时候。没孩子的时候,寞寞落落闷的慌。一到了该生养孩子的时候,挺着个大肚子累得不行。盼得孩子出来了,又累得慌。明年又是一个大肚子,孩子出来了更是累死人!”
贵他娘说:“老了就好了。”
涛他娘说:“老了?老了把老婆子扔在一边!”
贵他娘说:“多生养闺女,大闺女嫁个团长,二闺女嫁个营长,三闺女呢……嫁个法官。”
严志和笑着插了一句,说:“唔,好打官司!”
涛他娘说:“好把老婆子押在监牢狱里!”
一句话说得一家子人笑个不停。老奶奶听得人们念叨喜兴事,也笑咧咧地说:“等着吧,等给运涛、大贵、江涛、二贵都娶上媳妇,我也就老得动不了了。”
贵他娘说:“盼着吧大娘!娶了孙媳妇儿,好伺候你老人家。”
春兰顺着房后头那条半明不暗的庄稼小道走回家去。她家住在东锁井村后头,一座土坯小房里。进门先到运涛机房里看了看,那架使了几辈子的老织布机,不知用了多少麻绳头子和布衬条子绑架着。机子一边有条小炕,小炕上放着一个破枕头,一条破棉被子。炕沿上搁着个小油灯,灯里没有一点油了。许是昨儿晚上,运涛看书看乏了,歪下身子就睡着,没顾得吹灯,把灯油熬干了。枕头边放着一套书,是《水浒传》。她又抬脚走进里院,一进二门就喊:“娘!告诉你个新鲜事儿!”她举起洋漆皂盒,在眼前晃了晃,又藏进褂子襟底下。
娘正在烧火做早饭,从灶旁探出头来,问:“什么新鲜事儿?”
春兰说:“虎子大叔回来了。”
娘皱紧眉头问:“那个虎子?”
春兰说:“忘啦?就是那个‘朱老巩大闹柳树林’的朱老巩爷爷跟前的。”她把皂盒递到娘的手里。
娘接过皂盒想了想,恍然说:“哟!人们都说这人早就没了呢,怎么又回来了?老巩为那铜钟的事气死了,虎子下了关东。他姐姐也跳河自尽了。那钟人家也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