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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下去罢。”国主颓然道。
……李煜叩拜告退,冒雨回到了东宫。
走到廊庑上,把伞递给身后的随从,前面门口的一个宦官见状正欲执礼,李煜摆了摆手,低声道:“不必喧哗。”说罢走进了厅堂,向里面走了一阵,却不进上房,而是走进旁边的书房。
他闩上房门,一言不发独自走到深处,很熟练地抱起右侧墙边的一只书架挪了一下,然后伸手缓缓取下一块砖头,左手小心地托在下面。弯腰看过去,一张纸当着视线,纸张中间有个孔;他从孔看出去,是一盏铜灯架。一个穿着素白长裙的女子正端坐在一幅画架前,她正是周宪。
朦胧的光线中,周宪的脸脖和手腕显得更白,就好像宫闱中的珍珠,她独自坐在那里,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在这样的天气里倒显得十分凄清。她侧身在砚台里蘸了蘸笔,专心在雕琢一幅画。
李煜定睛一看,她画的是一副梅花。
好长一段时间,周宪都这样重复着慢悠悠的动作,换笔、蘸墨、画画,没有出声,没有做其它任何事。李煜觉得没什么稀奇的,便恢复好书房里的东西,退了出去。
走进上房,李煜便道:“我回来了。”也不进里间,只在屏风外面的凳子上坐下来来,说道:“娥皇,给我沏壶茶。”
好一会儿周宪才款款走出来,看了一眼便说道:“殿下先进来换身袍服,稍后再喝茶。”
李煜低头一看:“也好。”他便站起身来,走进房间随意一瞟,发现那画架上的梅花图已不在,心下觉得有些奇怪,便用随意的口气问道:“娥皇在做什么?”
“闲来无事,在画画。”周宪一边找衣服,一边说道,“父王召见你所为何事?”
李煜却问道:“画一幅怎样的画?”
“一时兴起……”周宪的目光忽然有点改变,眼睛朝下看,轻声道,“梅花。”
“哦。”李煜点点头,这才沉声道,“父王想提前退位迁往洪都,把王位传与我。”
周宪神色一变,片刻后淡然道:“父王多年操劳,殿下能分担,也是一种孝心……把袍服脱下来罢,换上这身。靴子也换了。”
一会儿工夫,周宪已把一叠有棱有角整整齐齐的衣裳放在榻上,下面还放了一双木屐。
李煜解开腰带,脱下袍服直接扔地上,沉声道:“不过到我手里是个烂摊子,南唐国基业在我手里真不知能守多久。那郭绍……”
周宪端庄淡然的神色又是微微一变。
李煜道:“周军能南征北战,一个妇人不能带兵,几岁孩儿更不能。那郭绍深得皇室信任,又在军中建立了威望……要是周朝廷没有郭绍这个人了,会怎样,还能威胁我国?”
“殿下所言何意?”周宪顿时吃惊道。
李煜沉默了良久,故意不答,等周宪考虑。他忙着换衣裳和鞋子,然后在塌上坐了下来,这才开口道:“我只是觉得此人十分麻烦,一时这样想一想。”
周宪道:“他正当年轻,殿下怕是只能与他斗一斗。”
“实力不同、国内状况不同,没法斗,只有四王叔这等武夫,才认为战阵胜负只与兵力多寡强弱有关。”李煜愁眉苦脸道,他见周宪还是没有任何主意,又轻轻提醒道,“对了,我国进贡周朝廷的一百二十万贯财货,最近就得赶紧。”
第三百九十二章细致的象戏
“殿下已认定国势难挽?”周宪皱眉道。
李煜一愣:“娥皇何出此言?”
周宪随口道:“殿下言下之意,在想除掉郭绍;刚才又提及最近进贡之事……但你不可能急着布局此等事。风险太大,更不容易成功;现在还不到那种地步。那不是认为国势难挽,才会早早准备这种谋划?”
李煜转过头,看了一眼旁边桌案上凌乱摆放的象戏(象棋)。他摇摇头,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娥皇想得太多了,只是因父王今日召见问国策,我随意胡思乱想罢了。”
周宪听罢松了一口气,说道:“确实郭绍对周朝廷很重要,殿下难免会如此想。但是那种歪路不是制胜之道,殿下还是别将大事寄托在谋刺这种手段上。”
李煜点点头,握住周宪的手,情绪有明显的波动:“你没有变心罢?”
周宪使劲摇头,眼睛露出一丝伤感:“殿下,我们忘掉东京的事吧……最近我感觉你似乎不信任我了。”
李煜道:“我待娥皇和周家的人,与以前没有半点差别。你想想,我做太子后,可曾亏待过你们?”
周宪沉吟片刻,忙说道:“最近天气不好,可能我容易胡思乱想。”
李煜笑了笑,转头看门外的雨:“这么大的雨,韩熙载府上却有夜宴,邀请了我,现在时辰不早了。”
周宪叮嘱了几句,送李煜出门。她默默地站在重檐下,看着李煜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这才收回目光。天空的雨已落成线,瓦顶上的积水飞速掉落,在石头阳沟的水面上打得直冒水泡。周宪忍不住伸手接着一条水线,顿时冰凉得触觉从手心传来,浑身都轻轻打了个寒颤。
回金陵后的日子,寻思起来与以前差别不是很大,可就是缺一点这样能直接感觉到的真实……一切事仿佛都存在于头脑里,如同梦中一般虚无缥缈。
她缓缓从宫闱之间走回卧房,目光停留在桌案上的象戏上。她一下子想到:象戏的制胜之道与围棋不同,象戏的关键在策略的长远,能走一步看五步,就算是入门了。
李煜在某一瞬间,目光看着象戏,是在暗示什么吗?暗示自己那句“国势难挽”看得比较远,如此一来他也应该看到了的……李煜在军政实务上不太擅长,但心智还是十分聪慧的一个人。
周宪心里一阵添堵……都是那郭绍破坏了这一切,我恨他!不,我已经冷漠地遗忘他。
周宪翻出那副刚画好的梅花图,走到灯架旁边揭开铜盖,余烬已无,她生气地“哗”地撕成两瓣,接着又拼命地撕碎,丢在了旁边的盂中。飘荡的纸屑如同落花一般,恍然之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夫人就像梅花,绽放在苦寒的风雪之中,却美丽傲立。
她倒在榻上,伸手抓扯毯子蒙在头上,难受地说道:“何苦这样作践自己,他估计早就忘了……什么甜言蜜语,不过是骗人的鬼话!”
梅花……她又回忆刚才和李煜短短的一幕,他问在做什么,又不顾自己努力岔开话题,再问画的是什么。
当时周宪心虚,就老实说了。但这时在脑中重现那一幕,直觉有点奇怪……太子是在试探自己,是不是对他说谎?
周宪顿时坐了起来,在榻前坐了一会儿。外面“哗哗”的雨声虽然很吵,但反而掩盖了人的说话声,反衬出一种静谧。
良久,周宪站了起来,坐到自己画画的位置,看着空的画架。她转过头一看,墙边是一副灯架。周宪一个人就这样默默地做着琐碎的事,重新起身,走到了墙边,在墙边慢慢地踱着。这时一张人物画上的一个小孔立刻引起了她的注意。
周宪小心翼翼地避开放在前面灯架,把眼睛凑过去看了一下,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她站在这幅画前来回踱了许久,然后转身向门口走去,朱唇间轻轻吐出声音:“一,二,三……”
走出门口,她轻轻掀开旁边书房的门,转身掩上。然后不紧不慢,一步步地走过去。“哗”这副书架并不重,她掀开就看到了旧的墙壁。仔细瞧了一会儿,周宪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准确地拉出了一块砖头,把眼睛凑过去,弯着腰看了很久。
等她重新走出书房时,脸上的颜色已是青一阵白一阵。
她回到卧房颓然地坐在已经掀开帷幔的窗前,心里很空。她回忆了许久,忽然猛地站了起来,拿起旁边架子上挂的一支粗毛笔。咬着牙想折断,力气却不够,便扔在地上,拼命拿脚踩,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甚至显得有点扭曲。
脸上发红,又气恼、又懊悔羞耻,眼泪一下就流出来了,周宪心里一酸,哭骂道:“你这脏东西,不要脸……去死!”
周宪像是发了疯一样,一个人就折腾起来,良久累了才歪在榻上喘气休息,眼神已变得空洞:“我就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母亲的谆谆教诲又在耳边啰嗦,周宪心乱如麻。
……
周朝金祥殿侧殿内,几个最重要的大臣正在一人一言说着话,“下一步当然是武平(周行逢)、南唐诸地,统一南方,天下一统便成大势。”“南唐等地有钱有粮,用兵风险也小,朝廷宜乘胜早定国策,以早做准备。”
郭绍在这种重要的场合竟有点走神,因为太后前面的帘子上绣着几朵嫣红的梅花……不知周宪现在在做什么,回金陵后过得好不好。
“郭将军。”符金盏的声音道,“你如何作想?”
郭绍回过神来,说道:“臣也更倾向将南唐国作为目标,但具体还是应该大臣们各自上书大略,太后权衡之后再慎重决定。”
不多时,少数人的议事便散了。
“郭将军留步。”符金盏婉转的声音道,“你带兵攻下蜀国,居功甚大,但我却没能封赏你……”
有一种功叫功高盖主,有一种官叫升无可升。郭绍作为殿前都点检已经是武人最高军职,加兼什么中书令是没用的官衔,封王是不妥当的……一般封王都是地方节帅,给予很高的地位以拉拢,比如卫王符彦卿,禁军武将没人封王。
郭绍立刻答道:“我无需封赏。”
符金盏轻声道:“我听说,你和史彦超赛马,把一匹好马给输掉了?”
“太后洞察秋毫。”郭绍道。
符金盏道:“北苑有一匹好马,是党项人进献给先帝的礼物,所有识马的伯乐都交口称赞它是难得的千里马……可惜,它是野马,至今没人去驯服。郭将军可有兴趣?”
郭绍本来已经封无可封,现在皇室要奖赏千里马作为礼物,这种东西大可以毫不客气的……就如史彦超毫不客气地把郭绍的坐骑弄去了,但若郭绍让史彦超做殿前都点检,恐怕史彦超还不敢要。
“臣谢太后恩。”郭绍径直拜道。
符金盏道:“今天日头已近中天,天气太热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