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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杨业如同往常一样应了一声,微微提起袍服下摆,跨进门槛。他的目光从红莺脸上扫过,比较以前她温软甜蜜的讨好态度,知道她已经明白:事情真相相互都已知情。
两个亲近的人,实在很难掩藏真实的内心,时间一长,只要对方有一点情绪波动都能让对方很容易感觉到,完全不用费多少心思。
但杨业一直没有揭穿,更没有因此虐待惩罚她。以前他心里有怨气,任何人发现事儿一开始就出自骗局,都不会很好受,至少会对这个女子不满;但是他也很清楚红莺是周国朝廷的人,他不想得罪大周国的人,同时也明白,周国主这么做是看重自己。
现在,杨业更不愿意得罪这个小女子……国家已经破亡,自己的身家性命如何不过看对方的一句话。他不为自己着想,也会为杨家妻小考虑。
“晋阳多日战乱,现在外头兵荒马乱,红莺没有被惊扰吧?”杨业道。
这句简单的关心话,立刻让红莺的神情一变,一言不发地摇摇头。这时杨业忽然才后知后觉,自己的话里意欲交好的迹象多了点……他再次确定一个事儿:两个亲近的人之间,确实难以隐藏什么,一个人不可能每一刻的言行都深思熟虑,总会有迹象。
果然红莺忽然开口,带着幽怨的口气道:“你需要我时,才会对我好……”
杨业愕然一语顿塞。
红莺又低声道:“不过我喜欢你这样。”
杨业本就不是个话多的人,除非说兵事,他便不再吭声了。
红莺靠近过来,轻声道:“要不我帮杨将军联络上峰,说不定你还能见到大周皇帝。”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连红莺一个女流都清楚再无伪装的必要,杨业也不辩解,他皱眉沉吟片刻道:“再等等,人不能太沉不住气。”
话音刚落,便有一个奴婢走到门口来,语气急促道:“总算找着阿郎了,周国人来了!”
杨业微微一惊,但还是坐着没动,问道:“来的是什么人,大概是做什么来的?”
“奴婢……不知道。”那奴婢涨红了脸。这丫鬟见识低,不过内宅男仆又不能随便进来。
“我去看看。”杨业站了起来。
“杨将军。”红莺唤了一声,她的声音有点异样,“万一遇到了什么事儿,别着急,妾身会设法救了。”
杨业止步,回头看了她一眼,忽然觉得心里微微有些触动……他分不清真假,但也寻思自己虽然对这娘们不怎么好,也算不上不好,时间一长又有肌肤之亲,交情总是有的吧?
人们大概就是如此,明明一开始是冲着各自所图来的,红莺是奸细为了劝降,杨业是给自己留条后路;而且一介来路不明的妇人,在他眼里并不重要,不过到头来,他心里还是微微有点动荡。
“谢了。”杨业随意地拱了一下手,大步走出厢房。
他一见到来者,就立刻判断不是什么危险。因为来的人是个文官,连随从都是布衣没带兵器的。文官径直说明了来意,大周皇帝召见杨业,过来传旨。
杨业换了身圆领袍服、带上幞头,然后才随大周官员前去皇帝行辕。
皇帝住的地方在一座县一级的普通官府院子里,杨业没见到文武大臣,径直被带到了后堂。一进门,便见里面只有两个人,一个身穿紫色旧衣年轻汉子端坐在正上方,下首几案旁坐着一个老瘦的文官。
进屋的人躬身道:“禀陛下,杨将军已奉旨觐见。”
杨业走了进去,先跪又膝,然后跪伏在地拜道:“罪将杨业,叩见大周皇帝。”
“杨将军,我等你很久了。”郭绍的声音越来越近,是从座位上离席亲自走过来了。杨业虽然见面就跪了,不过表现还算不卑不亢,在他想来,自己是大汉国之臣,但国主都死了、国家也灭了,中原皇帝尊崇的地位摆在那里,跪拜也合乎礼仪……这也让郭绍十分欣慰,说话的语气就听出来。杨业就不想殉国,当然不愿意当面忤逆大周皇帝。
郭绍走到他的面前,一双大手实实在在地扶住杨业的胳膊,往上一提,力气很大!他一面说道:“快快请起。”
“罪将谢大周皇帝。”杨业沉着地应答,顺势从地上站了起来。
郭绍又赐杨业坐在那文官的对面,杨业不知那人是谁,不过也不忘抱拳道:“失敬了。”
对方回礼,一脸难以亲近的傲气,说道:“大周枢密使王朴。”
郭绍重新落座,脸上没有笑容,却十分温和,不紧不缓地说道:“我爱才,早就听说了杨无敌的大名,一直想得到杨将军,可惜你身在北汉。今日有缘见面,我甚欣慰。”
“不敢不敢。”杨业欠身道,“大周皇帝之威名、名震天下,罪将能得觐见,已深感荣幸。况罪将也是陛下的手下败将而已。”
杨业一面应对,一面注意这个早就听说过的名将和皇帝。此人给杨业的最初印象,是说话很直接简练、头脑十分清晰,见礼后的第一句话就立刻表明态度“一直想得到杨将军”,没有过多的废话。但是说得也很有意思,在他的表意之中润滑得很好,不会让人有急匆匆的感觉。
而且比杨业想象中年轻很多,孔武有力、头脑清楚,就算不知道郭绍的威名,杨业凭直觉也认为这是一个能有作为的人主。
郭绍接过话题,和气地说道:“柏谷之战(周军主力进入北汉后的第一场野战,发生在柏谷这个地方附近)杨将军用兵十分高明,从战前把握大周军的动向,到选择伏击点、成功的隐蔽性,最秒的是战机的把握。杨将军让己方在开战前占尽了天时地利,已经尽到了大军主将的最大职责。我十分钦佩!”
杨业叹道:“不过还是败了。”
“我正想说。”郭绍道,“沙场胜败,主将不一定能掌握。汉军缺了人和。只因东汉国(北汉)勾结契丹,失大义失人心;而大周,一则顺应天下一统的大势,二则是为天下百姓抵御外辱,人心向背十分清楚。杨将军身为汉家儿郎,定愿保家卫国,到大周军麾下乃弃暗投明!”
杨业若有所思地点头,仿佛在寻思大义。但除此之外,也感叹郭绍能在短短时间内就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开始劝降了。
杨业皱眉道:“陛下所言大义,罪将也明了。只不过先君、国主(北汉皇帝)皆对罪将有知遇之恩,不忍弃之,这才为国主效力、与大周军为敌。”
“人为其主,我知道。”郭绍一本正经地点头,“因此我完全不会怪罪于你。只是现在东汉已不复存在,杨将军一身本事,废弃了实在可惜……”
大周皇帝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杨业本来就想改投门面自保……况且正如郭绍所言,人主已死,忠心已经够了。他当下便不再纠缠,干脆地跪拜在地:“若陛下不嫌弃,末将愿追随麾下,效犬马之劳。”
郭绍大为欣慰,这回却没有做出客气的样子,只是满意地点头:“杨将军请起。东汉降兵会挑选出来重新成军,我命你为汉军主帅,可愿意?”
杨业这时大为诧异,甚至有点不可思议。自己刚刚投降,马上就带自家地盘上的人马?他都忘记了回话。
郭绍笑吟吟地端详了稍许,说道:“你投我是实心,我便以信任回报你。”
第五百八十三章自古多情伤离别
杨业离开后,王朴面有忧色,沉吟道:“此事老臣总觉得不安心。”
郭绍观察着王朴的脸,又看了一番窗外,呼出一口气来。三月底的北方天气,正是不冷不热的时候,连河东地区也有了湿润的感觉,很舒服;晋阳的战事已经结束,虽然四处千疮百孔、却很宁静。但郭绍心里仍旧放松不下来,特别在这种重要决策的时候……此时军国的大决定,真的就是他一句话的事。
他语气缓和地问道:“杨业愿意反吗?”
王朴沉思稍许,毫不犹豫地摇摇头:“至少现在杨业不愿意反,东汉(北汉)既灭,大周强盛,他反大周没有任何好处;何况陛下对他有宽恕之恩、知遇之恩,道义上他也不愿轻易背弃陛下。”
郭绍又问:“就算他谋反,有机会成事吗?”
王朴道:“没有。晋阳雄城肯定不能交到河东人手里,各地也要由朝廷委派官员实行州县治理。只要天下无大事,河东还想坐大已无机会。守无屏障、地盘,攻无对敌大周主力的人马,绝非大周禁军的对手。”
郭绍道:“我让杨业为主将,他可以用自己的人;但副将和各级武将是朝廷委派。除非突然发动兵变清洗军中武将,否则有一点不臣之心的军令和作为,他都没法施行。谋反具体操作起来多受掣肘,难度很大。
杨业首先是不想造反,就算造反也无机会。那我们为何不让一个有能力的武将率领河东军?”
王朴点头,正色道:“臣不安心的缘由是,现在我们占据河东的方式很彻底:用大军攻灭。完全有机会在一开始就稳定布局,而不必给予形成军阀的任何机会。那杨业在大周威服四方时当然不会轻举妄动,也没机会;他连想也不会想。但若天下有震动,他就是一个军阀的隐患。”
郭绍认真地品味着王朴的话,又微笑道:“但是,用杨业,河东军的战斗力更强,对大周军更有利。”
有利有弊,王朴不再吭声。
郭绍看着王朴说道:“一个人,无法两次踏进同一条河。”
王朴怔怔地看着他。郭绍登基前王朴就和他有友谊交情,现在偶尔也只有王朴才能这样直视他。
……
杨业回家后告诉了家人面圣的结果,家里的妇人奴仆个个面有喜色,都替杨家找到了新的出路感到高兴。杨业却板着一张脸,他并非不悦,而是不太好表现出来。
作为北汉国的大将,投降后就弹冠相庆,似乎不太好。
杨业接着就去见红莺,还是红莺住的厢房里。此时的府上,虽比不上南方那么如花似锦,但院子里的桃树、杏树都开花,柳树都长了嫩绿的枝叶,看上去红红绿绿颇有生机;点缀在屋檐很短的硬山顶砖房之间,也别用一番风景,煞是漂亮。
不料红莺见面就红着眼睛,侧过头偷偷抹泪。
她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