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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我住哪儿。
〃我说,语气里没打算要责备他。
他似乎也没把这话当成责备。
相反,他朝我挥挥手笑了,仿佛他不配得到我的恭维。
这时,我能看清他的模样了,看上去跟他在〃比尔及亚号〃上拍的那些照片没多大区别,脸修得很干净,但头发很长,梳到了耳朵背后,人跟照片上一样瘦削,脸同样憔悴、深陷。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脸刮得很干净,穿得很好,一件白色的带镶边的衬衫,一件黑色的背心,一条黑色的便裤。
他突然走上前来,用胳膊把我抱住,拥抱时他下巴和喉咙弯曲的地方紧紧地贴着我的脖子。
他很壮,抱得很猛,我几乎倒在他身上,双臂无力地提着那个皮革提包,在我俩的身体之间那提包被挤压得吱吱作响。
就在我放下提包准备也拥抱他时,他却松开了手,提包掉在了地上,我也差一点倒在了地上。
〃你不舒服?〃他问。
〃外面太热。
〃我说,〃大概还不习惯吧。
〃〃这天气你穿多了。
〃他说,〃都湿透了。
快进来,喝杯凉水。
真正谈话之前有些事我得告诉你。
〃我似乎觉察到一种异乎寻常的仓促,赶紧拎起提包,跟着他穿过门廊,走过挂着一连串椭圆形镜子的前厅,来到一间很大的客厅。
他指着沙发的一头让我坐下。
〃我去给你倒杯好喝的凉水,马上回来。
〃他说。
客厅的天花板很高,等他说完,一阵拖长的回音依然在空气中振动。
我模模糊糊能看清这房间。
镀金的天花板,墙与墙之间的地毯,黑色的小雕像,带着巨大把柄的大花瓶,或真或假的蕨类植物和叶子,还有一张大理石台面的写字台,上面放了本砖头模样的书。
他很快就回来了,端着一大杯捣碎的冰块和橙汁。
我坐着,怀里抱着那个提包,两只手握住提手。
我松开一只手,端起杯子,一时间毫无意识贪婪地猛饮起来。
〃好喝吧?〃他这样问,似乎我正带着好情绪在喝他开的什么味道难喝的药水。
我一口气把橙汁喝完,只剩下冰块。
〃还要吗?〃他笑着问。
我摇摇头,心想要是我开口,肯定会打嗝的。
他拖来一把扶手椅,正对着沙发坐下。
〃德夫林,见到你真高兴。
终于见到你了。
我没有你的照片,不知道你啥样。
〃可我下船时他就认出我了。
他肯定不会把我认错的,那个东张西望,孤身一人的年轻人除了是德夫林·斯特德,还有可能是别的谁?他说:〃通常,当你写信给谁时,你脑子里就会有那个人的形象。
当我写信时,我发现自己在想你的母亲。
我这样说应当感到不好意思,但我没有。
即使在我知道你是我儿之前,我就经常回忆起她的容貌,记得比别的人都更真切。
〃我意识到,此时不是给他看照片的时候。
〃我也很难。
〃我说,〃只是收信,读您的信,不能给您回信。
〃他点点头。
理由我现在无法解释。
我告诉自己,第一次会面就期待我所有的疑问得到解答,这样未免太不合情理了。
〃您和爱德华叔父通了很多信?〃我问道。
他皱起嘴唇仿佛在说:〃这要看你说的很多是指多少了?〃〃可以说我和你叔父有必要时才相互写信。
〃〃你叔父〃,而爱德华也称他是〃你的通信人〃。
只要涉及对方,他俩都不提姓名。
〃爱德华掺和进来,掺和进整个事情,我感到很吃惊。
〃我说。
〃实话告诉你,〃他说,〃我自己也有些吃惊。
但他做了,那是我俩的运气。
有时间我会把一切全告诉你。
〃我点点头,好像我早已期待他会说这话。
〃还有一点是我俩的运气。
〃库克医生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把我的帽子摘下来,这样能把我看得更清楚。
〃你跟我长得不太像,除非有人有意在你我之间寻找相似之处,其实也很容易。
〃听到这我非常高兴,同时感到纳闷,为什么我在比较我俩的照片时没能发现这样的相似。
他不必拿自己的照片跟我的比较就能做到这一点。
我猜想,他经常给自己拍照,因此他能如实地想象自己的长相,而我却不能。
在镜子里或照片上,我的长相总是让我惊诧。
我看着他,努力想从他的脸上找到他从我脸上看到的什么。
我在想,母亲会怎么看我,好像她不知道我父亲是谁,不知道我的另外一半,那个不属于她的一半是从谁那儿遗传而来的,不知道我在长大后开始显露的究竟是谁的相貌特征,她是能够发现这些特征的,就像库克医生那样,而不像我。
我想象她仔细打量我的脸、我的肤色、我的眼睛、我的嘴巴,努力想从两个生命的交融体中辨出哪些特征是他的。
这个人就在这儿,这个陌生人,这个她认识了仅三个礼拜的人,正透过她儿子的脸注视着她。
在库克医生看来这么一目了然的事,我怎么就视而不见呢?〃这房子真是不一般!〃我说,心想大概是用远征的回报建造的,我觉得他在信中夸大了自己对〃资助者〃的依赖。
不过,自我进门后一直挂在他脸上的那种笑容消失了。
〃是的,很不一般。
太奢侈、太过分了。
我对玛丽说过,这房子太大了,大得每个房间的气候都不一样。
人家说这房子是靠啤酒建的,是库克太太买下的。
布希威克街上的许多房子都是靠啤酒建成的,而且依旧住着酿啤酒的人,所谓的啤酒大王,就是那些德裔酿酒商人。
你是知道的,我父母生在德国,但我父亲是医生,不是啤酒大王。
这房子还被邻居们称作'豪宅80窗',但事实上它有84个窗户,是西奥博尔德·恩格尔哈特为一个名叫克劳斯·利普休斯的人设计和建造的,可因为是他出钱,因此在人们的记忆中这房子是他'建造'的。
我吓过玛丽,说看到过他的鬼魂,我称之为'游鬼利普休斯'。
这房子很大,鬼魂出没几个世纪也不会有人看见。
我相信,在某些人的眼里,我是个受人供养的男人,不过,也许仅仅是因为我有时觉得自己在依赖别人,才怀疑别人会这样看我。
玛丽的钱大部分都用在了这幢房子上。
她的财力还远远不能完全资助我的远征。
但用她的钱,我能把自己那匹白马拉的单车换成四缸的富兰克林牌轿车。
我开着它四处转悠,转动着方向盘绕过街角,感觉像个孩子,像是母亲给自己买了件别的母亲买不起的玩具。
用玛丽的钱,我还买了台X光机。
很少有医生拥有这样的机器,这东西至少对别人有用,但不是我。
也许这样对自己不公平,但我觉得自己给福布斯一家带去了伤害。
不过,这一家两个健在的女儿和她们的母亲告诉过我,她们为我和玛丽感到高兴。
在遇见玛丽之前,我原以为通过婚姻获得幸福以及婚姻本身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
对她来说,这也是第二次了,第一次婚姻随着她丈夫的去世而告终,她丈夫叫威利斯·亨特,是个有点名气的顺势疗法医生,给她留下了一大笔钱。
〃〃有个医生同事在听说我结婚之后,写信说他为世界失去了我'这样一个最狂热、最能耐、最坚定不移的探险家'而悲叹。
他补充道:'毫无疑问,你选择了更幸福的命运。
'你会认为宣布我结婚,就等于是宣布了我事业的终结。
难道皮尔里拥有了妻子和孩子就放慢了他竞争的脚步,或丧失了他作为探险家的地位?我担心那位朋友说这话的部分理由是因为玛丽继承的那笔财富。
人们觉得我变成了中产阶级。
这真是大错特错。
当我向玛丽求婚时,她坚持要我继续探险,甚至隐讳地表达出类似乔·皮尔里太太的那种只要情形许可甘愿陪同我远征的想法。
〃他停止了说话,看着我笑,好像在为自己的滔滔不绝表示歉意。
他把前臂放在大腿上,双手握住。
〃你真的应该去上学。
〃他说,〃你选了什么职业?〃〃我还没拿定主意。
你在《世纪》中曾写道:'所有现存的探险难题将在下一个10年内被攻破。
'如果我现在去上学,到我毕业的时候也许再没有什么可攻克的了。
〃〃有这个可能。
不过,我们这些探险家之所以这样说,一方面是为了让资助者掏腰包。
也有可能我说错了,10年之后那些难题依然存在,没有攻破,也许永远没法攻破。
到那时,你没有能挣钱的职业,在社会上也没地位。
〃〃大学和学院会照样办嘛!〃我说。
他笑了,点点头,然后朝我凑得更近,像是担心要是说话声音太大,等他妻子回来时话音仍留在空中似的。
〃我给玛丽讲了你,说你是我以前一个朋友和同事的儿子,这人叫弗朗西斯·斯特德,现在去世了,在北格陵兰远征途中不幸遇难,这事她是记得的。
我告诉她,我俩是在曼哈顿邂逅相遇,你希望在纽约住些时候,在完成学业前体验一下真正的生活。
我告诉她你刚刚下船,看上去人地生疏,无所依靠,要是长时间没人庇护,说不准会出什么事情。
我向玛丽建议,我现在一方面在训练,一方面在准备远征,雇个人,比如说你,作为我的助手倒不是个坏主意。
我还建议,考虑到这房子很大,助手也需要在我身边,你住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