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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诉他,读点书对他有好处,会帮助他集中注意力,可他不理我。
他最后需要的就是集中注意力。
他有时还在记日志,但我不怀疑,他写的跟他说的差不了很多。
”库克医生说道。
我想象着皮尔里仰望天空的样子。
他会盯着一线晴朗的天空,看到掠过的云彩或飞鸟。
夜复一夜,他会看到同样的一群星星,一个星座的同一部分。
以他的天文知识,他可以想象出整个天穹的样子。
看起来,他会觉得整个天底下只有他一个人了。
“可以强制性地把他带走吗?”我问道,“从你的诊断可以看出,他已经无法替自己和家人做出正确的判断了。
”“现在看上去清楚的事,等回去后就不一定说得清了。
”库克医生答道。
“皮尔里不一定能理解,皮尔里夫人和皮尔里北极俱乐部的人不一定能理解,甚至你我都说不清了。
从家里的角度看,这儿的事没法搞清楚。
只要他能证明有船员违抗他,就能被控为抗命甚至是哗变。
”除非绝对必要,除非不这样做他便会送命,不能将皮尔里强制带离。
布里奇曼曾白纸黑字地把这写给了库克医生,以防有误会发生。
“绝对必要——太阳明天出不出来我都不敢说。
”库克医生说道。
库克医生说,皮尔里最大的恐惧是怕因失败而闻名,然后被人遗忘。
“他在担心30年后报纸上他的讣告。
他想象着从没听说过他的人读报的样子,他会被当做最接近到达北极的人。
”我忍不住去想,皮尔里的状态也许暗示出我和库克医生的未来。
他或我会不会也有把自己关在帐篷里的那一天,不接受救助,不理会有人想把我们从幻觉的沙洲中引出?皮尔里离北极点有数千英里之遥。
这次探险,尽管已有三年时间,他还没有抵达极地的海面。
我问库克医生,北极点真是无法抵达的吗?“你不该仅靠此处看到的这些,便忙于给北极探险下结论。
”库克医生说道,“我从没见过哪次探险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只有晚上我才听得到皮尔里的声音。
“亨森!”他不停地吼他的名字,喊到亨森来帐篷为止。
我们大家(狗也算上)都习惯他的声音了。
叫声在夜空飘荡,如同海滩远端匍匐着一群夜的生物,它们得靠嚎出这两个音节的声音以证实自己还活着。
“亨……森……森……森……”第二个音节更响亮,力气也更大,随着每次重复拉得越来越长,直到戛然而终。
皮尔里的声音,即使最响时,也藏有一丝无助。
仿佛一个为病痛所困而凄声求助的伤者,但他知道护士不会来了。
皮尔里喊亨森的时候,我常听到风向号上玛丽喊妈妈的哭声,然后是皮尔里夫人抚慰她的声音。
听到他在夜半时分这样吼叫亨森的名字,我不知道皮尔里夫人会用怎样的话语来安抚那小姑娘,怎么去让她相信父亲一切都好?库克医生告诉我,皮尔里夫人剪掉长发是为防生虱子。
玛丽不愿这么做,皮尔里夫人也没坚持。
她已经下了决心,不能让孩子的头发染上虱子。
现在只剩下她的头发没被伊塔的环境污损过,它已经象征着她们很快要返回的那个世界了。
有时候,玛丽会出现在风向号的甲板上。
她拉着妈妈的手,眯起眼睛看着湛蓝的天空和大海。
如果说皮尔里夫人似乎与这儿的环境不大协调,那小姑娘看上去就像是个幻影。
她戴顶镶褶边的白帽子,下巴下面打了个结,梳理整齐的红色卷发披在肩上。
她有好几件颜色不同的及膝外套,但却总戴白色手套,拿顶合起的遮阳伞。
她会用伞尖在海滩上戳东西。
每天,她们到海滩上散步的时候,玛丽会看海滩边的那顶帐篷,但皮尔里夫人让她走另一个方向,她也从未哭闹过。
对父亲长久以来自闭在帐篷中这件事,她母亲所作的解释是会让她满意的,尽管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境况。
玛丽脚穿黑色长袜和系扣长靴走在沙滩上,旁边是身披斗篷拖着阳伞的皮尔里夫人。
有时候,留着及肩长的蓬乱黑发的爱斯基摩人会从山顶的帐篷里下来。
他们身披薄兽皮,脚蹬鹿皮鞋,会排起队跟在皮尔里母女身后。
他们边说边笑,有些爱斯基摩妇女还背着孩子。
这些人当中,跟其他妇女一样自然的,是皮尔里的爱斯基摩妻子阿拉卡星瓦哈,也背着那个与众不同的孩子。
阿拉卡星瓦哈喜欢让别人看她背带里的孩子。
而且我觉得,库克医生会有同感,他喜欢我和那孩子间某种“土著的”共同点。
“我可以跟你保证,”他说道,“等他们回到美国,没有一个皮尔里家的人会提起阿拉卡星瓦哈和她的孩子。
皮尔里北极俱乐部以皮尔里的名字命名的单子上,也决不会有个带一半爱斯基摩血统的私生子。
”对于他们的出现,皮尔里夫人并不怎么特别在意。
她知道些爱斯基摩人的语言,他们也懂点儿英语,他们之间可以交流。
爱斯基摩人的小孩围在玛丽身边,盯着她的头发和帽子上的褶边,皮尔里夫人面带微笑守在她身旁。
要是他们摸她,她便用阳伞敲他们的手,这会让他们笑起来。
跟其他白人不同,玛丽的个头正好可以让那些孩子好好观察她的脸庞。
他们仔细盯着她白色的皮肤,就好像他们觉得这只是个面具,下面还藏有一张与他们相同的脸。
玛丽以同样的忘我与耐心配合他们的好奇,宛如一只听从陌生人指令的柔顺宠物。
好像皮尔里小姐与皮尔里夫人是被爱斯基摩人捕获的、用做长期观察的猎物。
我在想,多年以后,玛丽还会记得多少发生于此的事情?她能理解多少?她已到此地一年,在风向号上度过了冬天漆黑的几个月。
对皮尔里夫人来说,让她能有点儿事干,能安排好她的生活,能让她不要觉得烦闷与绝望是多么困难的任务啊。
她还得把自己的焦躁隐藏起来,不让她女儿看到,否则她会觉察出她们已深陷困境。
她们是怎样度过的冬天啊,整整四个月,晚上关在船上,关在满是烟熏味,点着灯笼的房子里。
狂风大作的夜晚,桅杆吱嘎作响,她们没法听到彼此的说话声。
她就在那儿,这个小姑娘,从穿着看也不算很糟糕,只是肯定要比她在家瘦,可也没有皮尔里夫人那么瘦。
皮尔里夫人肯定有时没东西吃,或是得比平常少吃些,这样玛丽才不会挨饿。
跟我比起来,玛丽已算是久经风雨的探险队员了。
有时,马修·亨森照看玛丽,皮尔里夫人会与库克医生和我一道去山上的村落走走。
她双手放在斗篷下,微微歪着头。
库克指指点点的时候,她会点点头。
他像一位地方总督,而她像一位君主,到自己王国里最边远地区短暂视察。
她会观察与检审她最原始的臣民,而库克医生会说起如何发展与改善。
库克医生对皮尔里夫人说,我是斯特德医生的儿子。
她也曾跟斯特德医生一道在北格陵兰探过险,时间长短跟库克医生差不多,也是在同样紧隔的船舱里,同样也只隔着一条象征性的临时帘子。
她只出于礼貌地冲我点点头,如同是头一次听到弗朗西斯·斯特德这个名字。
我觉得她是被丈夫的探险折磨得筋疲力尽了,困在伊塔13个月更让她疲惫不堪。
除了回家,她对其他事情甚至连装都装不出有兴趣来。
刚到这儿,觉得事事还新鲜有趣,到此时她觉得没法忍受。
她不会让任何事情把她的思绪从一件事上转移开——那就是很快,她和她女儿,最好还有她丈夫能够离开,而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再也不要看到这片她眼中的“倒霉”地方了。
我有时会陪库克医生到爱斯基摩人的住处转转。
二三十顶帐篷扎在一起——我觉得挺随意,其中的排列方式我可能并不知道。
整个村落都忙于劳作。
现在,如同一场持续多年的暴风雪突然暂停,天空放晴,爱斯基摩人得抢时间,暴风雪会在他们熟睡的午夜卷土重袭。
男人在擦洗兽皮,有些拿的皮毛换来的匕首,有些拿的侧面锋利的石头。
他们也用那些石头费力地给锯子等工具磨制手柄。
女人用海象牙做的大针把兽皮缝到一起,皮线绳几乎跟我的靴子带一样粗。
跟对待布鲁克林和曼哈顿的居民一样,库克医生给爱斯基摩人问诊时既保持距离又不失关切。
他缓缓走着,似乎突然或唐突的举止会把他们吓跑,会失去他们的信任。
他轻声地跟他们交谈,询问症状,无论他们说什么,都保持微笑,让他们相信这样的回答对他们的康复来说是个好兆头。
他们羞涩地咧嘴笑着,仿佛得病是由于自己品行不端,还要对给他带来的麻烦致歉。
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两条船上的许多船员都喜欢在岸上过夜。
他们睡在帐篷里,比船上舒适得多。
在船上,他们没有自己的船舱,每晚只能睡在不碍脚的地方。
岸上有地方,安全而寂静,有新鲜的空气、食物和淡水。
要是他们愿意,还有女人陪伴。
库克医生告诉我,在性方面,爱斯基摩人没有嫉妒的观念,甚至怀孕也不会让他们觉得有什么,仅是一个可资庆贺的原因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