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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岸一侧的小山在阴影下,不像是弗朗西斯·斯特德曾犯罪的地方。
我们离海岸很远,听不到海浪的声音,听不到海水冲上岩石又退去的声音。
那声音曾让我觉得山是空的,如同一个大贝壳,里面有许多灌满海水的河流。
海鸥沉默地聚集在山顶,盼着船上挥手的人们会丢下一些食物。
我估计离最后一块冰漂走已经有一个月了。
靠岸的时候,我在达夫妮叔母看到我之前而先看到了她。
她被等候接船的人群簇拥着,却是孤独一人。
她正寻找着轮船的栏杆,因为我在上面。
她的眼光曾扫过我几次,但没有丝毫停顿。
我摘下帽子挥舞着,大叫起她的名字,她却没有认出我。
我现在知道,自从她最后一次看到我以来,我身上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
她也变了,但不全是年龄,还有多年来等待的关系。
我到北边探险的时候,还有很多我去向不明的时候,她都不敢肯定我是不是还活着。
我刚在伊塔碰到皮尔里后,她曾在给我的一封信中写道,圣约翰斯的人谈起我来,好像我唯一的缺点只是有些羞怯。
我不清楚是否人们也会对她另眼相待,或者这十年来,她还是被人当成是有个古怪侄子的古怪婶婶。
人们会说我古怪,也会说她是她丈夫的祸根,说两个斯特德医生都让他们的妻子给整垮了。
她的目光里充满关切与焦虑。
尽管我曾发电报给她,告诉她我们要回来,她却还在忧虑,担心会有不幸发生,担心见不到我们了。
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岸上很多人在喊我的名字,都想见我。
写着〃报社〃的牌子从帽子之间突显出来。
摄影师给我拍照,码头上有相机的灯光和烟雾。
一切和我想象的回家一样,甚至都有点难以置信了。
到处都是旗子和横幅,到处都在宣扬我的成就,家乡的人们唱着我的名字。
我听到他们在喊〃我们相信你,德夫林〃。
一下子我都没想起来,他们是为我到达北极而在此迎接我。
好像全城的人一致承认,他们曾错误地对待了我,现在,他们要为称呼我〃斯特德家的男孩〃一事做出补偿。
我有点想承认,有点想接受他们的庆贺,如同自己应该得到这样的荣誉一般,就像库克医生回到布鲁克林时那样。
我毫不怀疑,如果在这儿不愿对探险的事发表评论,肯定会被人认为是过于固执。
人们或许会认为,通过这样一种支持,我会改变主意。
他们希望我能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好让他们知道,他们中间有人在去北极的竞赛中获胜了。
回到这些人当中,回到这些认为弗朗西斯·斯特德永远都是我父亲的人当中是多么奇怪啊。
在这儿,他的自杀永远是个谜。
这些人同样认为,我母亲是为我父亲的离去伤心过度,才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达夫妮转过身,问旁边的一个男人,那人立刻指了指我。
目光相遇的一瞬间,她用手捂住了嘴,好像不愿让我看出来,我的外表变得让她有多震惊。
我肯定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十岁。
从她脸上我看出来,尽管我曾离她而去,尽管我曾愚蠢地认为她会怀疑我,她还是一直爱着我,即便我不在她身边,爱也未曾因之丝毫减少。
她看见了我。
她放下手,微笑着向我送起飞吻来。
舷梯刚放到位,她便挤过来。
莉莉和克里丝丁跟在我身后。
在码头上,我见到了她,泪水在她脸上自由地流淌。
她从我眼里仿佛看出了歉意,她微微摇摇头。
我们拥抱,又分开,又抱到一起,一句话都没说。
最后,她才叫出我的名字。
我把她介绍给莉莉和克里丝丁。
我们都哭了。
〃德夫林非常想念你。
〃克里丝丁说道,〃从我们见面的那时,他就总提到你。
〃〃你好,亲爱的。
〃莉莉说道,她和达夫妮叔母挽起了胳膊。
爱德华叔父没有同意离婚。
她离开他,给几个孩子做起了家教,有几个家长需要她的帮助。
从那时起,他们分居好几年了。
爱德华叔父说她〃丢人现眼〃,不断想给她多一点钱,想让她永远离开纽芬兰。
〃你可以跟我们到纽约,达夫妮。
〃晚上吃饭的时候,莉莉说。
〃我们会很开心的。
〃达夫妮看着我们三个,似乎不能相信,经历了这么长时间的痛苦之后还会有幸福。
〃到纽约生活对我来说会是个很大的变化。
〃她说,〃可如果你们真想让我去,我会跟你们走的。
〃但她不会从爱德华叔父那儿拿一分钱。
我在圣约翰斯的一周得躲着记者,或者干脆对他们视而不见。
他们总跟着我,希望从我这儿得到布拉德利那次航行的独家报道。
有些人甚至说,只要愿意对〃你是否到达北极?〃说〃是〃或〃不〃,他们就能付钱给我。
我常在街上被人认出。
我敢肯定,北极的争论和我不表态的行为肯定会让人们好奇。
他们会觉得,我没像他们想象中的那样改变过来,可他们还是会和我握手,祝贺我是第一个驻足北极的人。
对于这些,我只是不置可否地点头致意,微微笑笑。
我们在我母亲的坟上献上鲜花,请人一个月去换一次,请人照看好她的坟墓。
我不知道我还会不会再看到了。
我们驾着达夫妮的马车上了信号山。
这车我母亲曾驾过。
那天,弗朗西斯·斯特德步行上山,她却死了。
我想让克里丝丁看到一切,看大海,看我曾被逼过夜的碉堡,看我在树林里读库克医生第一封来信的地方。
驶过德文街时,我想顺便去看看爱德华叔父。
他肯定知道我回到圣约翰斯了。
我希望能在他早上下楼梯的时候给他一个意外。
〃你好,爱德华叔父。
〃我想象自己说话的样子,仿佛正从膝盖上摆的一本书上抬起头来。
走过他的房子和诊所,我向窗口望去,那是我曾经读信、抄信的地方,他那时会等我,还是没人住、没有灯的诊所。
爱德华叔父的房子亮着灯,我却看不见他。
山顶上面朝大海停着几辆车,其中一辆是带折叠篷的汽车。
虽然刮着风,车里的人却都被景色迷住了。
我想起小时候曾和达夫妮叔母来过这里。
我给克里丝丁指着方向,告诉她纽约、伦敦、拉布拉多和格陵兰会在哪儿。
我在说话,她摘下帽子放在座位后面。
她取下发卡,长发披散,让风吹得飘了起来。
我还没来得及帮她,她便从车上跳下来,拉起裙子向通往海边的小路跑去。
我坐着看她,觉得她只是想看得更清楚一点。
她却没停步,一直沿小路跑了下去,我看不见她了。
等我从车上下来跑到小路上,她已经下到了山腰。
〃克里丝丁!〃我边喊边要靠近她。
山坡陡峭,我下得也不比她快,也没法接近她。
我想我可以到下一个上坡处赶上她,她却跑到了另一头。
等我到了的时候,又看不见她了。
〃小心山埂!〃我喊道。
跑到第二座小山顶时,我看到她站在那里四下张望,似乎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跑,已经没路了。
很快她又跑起来,消失在最后的山脊后面。
〃克里丝丁!〃我大喊着,我不知道等我跑到后,她是否又不见了。
我看见她就站在我的正下方,看到了她的头顶,她的肩膀。
她背靠悬崖,胸脯一起一伏。
她想缓口气。
我爬了下去,站在她身边。
我还喘气的时候,她的呼吸平静了下来。
〃这就是那山埂了?〃她问道。
我点点头。
〃我知道你会到这儿来。
〃她说。
〃我想知道你不会一个人到这儿来。
要是不到这儿再来一次,你就没法回纽约。
白天可以看到原来看不到的情况。
〃我还没想过要抽时间到这儿来,还没真正想过,但我知道她没错。
我或许会自己到这儿来,或许永远都不告诉她。
我母亲和弗朗西斯·斯特德在此争执是一年当中更晚些时候的事。
山埂上长满翠绿而滑溜溜的青草,缓缓延伸向下。
下面海浪起伏,每次涨潮都会向上多漫一些。
曾发生过的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过去1000年如此,下个千年还将如此。
刚才的山坡追逐像是另一种弗朗西斯·斯特德的故事。
克里丝丁在我之前跑下山坡,从我身边跑开,我喊她的名字。
那时,他肯定也在喊我母亲的名字。
我曾想听到〃阿米莉亚〃这个名字,想看我母亲被她丈夫追逐,从通向海边的小路上跑过。
〃要涨潮了。
〃我说。
〃离海岸这么近。
〃克里丝丁说,好像在我们和海水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裂缝。
我们离海水约10英尺高,似乎再过一秒,若有个不规则的浪头打来,我们便会被海水打到。
我看着远处的海浪,想要找出点迹象来。
海水的泡沫挂在山埂上,随着水波涌起,风卷着水花向我们直直吹来,轻轻地打在衣服和脸上。
我尝到了海水的咸味,这总让我觉得惊奇。
我很难相信,看上去这样的海水竟会如此潮湿与冰冷。
就在这样把我的衣裳打湿的海水里,就在味道还留在我嘴中的海水里,我母亲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