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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风扑面,崔中石的脸依然平静。
前方好长一段路都是笔一般直,方孟敖双手都松开了方向盘,右手从左手腕上解下了那块欧米茄手表。接着左手才搭上方向盘,右手向崔中石一递:“拿去。”
崔中石望了一眼伸到面前的表,又望了一眼并不看他的方孟敖:“我不需要。”
方孟敖右手仍然递在那里:“不是送你的,拿去。”
崔中石只望着那块手表:“送谁的?”
方孟敖:“替我送给周副主席。”
崔中石心里一震:“哪个周副主席?”
方孟敖:“你曾经见过的周副主席。这该不是编出来骗我的吧?”
崔中石还是没有去接手表,叹了口气:“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什么周副主席,也不可能见到你说的周副主席。这块表我没有办法替你转送。”
方孟敖的脸沉得像铁:“不是我说的周副主席,是你说的周副主席!这块表你必须转送,不管托共产党的人转送也好,托国民党的人转送也好。总有一天我能知道是不是送到了周恩来先生的手里。”
“我尽力吧。”崔中石将手慢慢伸了过来。
方孟敖望着他的侧脸,心里一颤。
崔中石眼角薄薄的一层晶莹!
一种不祥之兆扑面袭来,方孟敖将手表放到崔中石手心时,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崔中石的手却没有配合他做出任何反应,方孟敖心中的不祥之兆越来越强了!他猛地听到了两人掌心中那块表的走针声,越来越响!
前面中吉普的喇叭偏在此时传来长鸣,方孟敖耳边的表针声消失了,但见前面的中吉普在渐渐减速。
车灯照处,前方不远已是东中胡同。那个单副局长带着的警察,还有不知哪些部门的便衣都还死守在那里,崔中石的家到了。
方孟敖慢慢松开了崔中石的手,只得将车速也降了下来。
回到卧室,方步亭躺在床上像是变了个人,脸色苍白,额头不停地渗出汗珠。
程小云已经在他身边,将输液瓶的针尖小心地扎进他手背上的静脉血管:“疼吗?”
方步亭闭着眼并不回话。
程小云只好替他贴上了胶条,又拿起脸盆热水中的毛巾拧干了替他去印脸上的汗珠。
方步亭开口了:“去打电话,叫姑爹立刻回来。”
程小云:“姑爹在哪里?”
方步亭莫名其妙地发火了:“总在那几家股东家里,你去问嘛。”
程小云无声地叹息了一下:“不要急,我这就去打电话。”
恰在这时一楼客厅的那架大座钟响了,已经是夜晚十点。
燕大未名湖北镜春园小屋内。
何孝钰走进屋门,开门站在面前的是满脸微笑的老刘同志:“军营的‘联欢会’别开生面吧?”
何孝钰的脸上有笑容眼中却无笑意:“男同学还在帮着查账,女同学都在帮飞行大队的人洗衣服。”
老刘的一只手半拉开门,身体依然挡在何孝钰面前,望着她,像是有意不让她急着进去:“你提前回来没有引起谁怀疑吧?”
何孝钰:“我爸身体不好,同学们都知道。”
老刘点了下头,还是站在她身前:“孝钰同志,急着把你找来,是要给你介绍党内的一个领导同志,你要有思想准备。”
何孝钰这才似乎领会了老刘今天有些神秘的反常举动,难免紧张了起来,点了点头。
“镇定一点儿,你们单独谈。”老刘又吩咐了一句,这才拉开门走了出去,从外面将门关上了。
何孝钰慢慢向屋内望去,眼睛一下子睁大了惊在那里。
——尽管刚才老刘同志打了招呼,何孝钰还是不相信,坐在桌旁“党内的领导”竟是谢木兰的爸爸谢培东!
谢培东慢慢站起来了,没有丝毫惯常领导同志见面时伸手握手关怀鼓励的仪式,站在那里还是平时见到的那个谢叔叔,两手搭着放在衣服的下摆前,满目慈祥地望着她。
“问清楚了。”程小云在方步亭的床边坐了下来,给他额头上换上了另一块热毛巾,“姑爹在徐老板那里,商量股份转让的事情。”
方步亭:“是在徐家城里的府邸还是在他燕大那个园子里?”
程小云:“在他西郊的园子里。”
方步亭:“这么晚了怎么进城?给孟韦打电话,让他去接。”
程小云:“好。”
“木兰也还在孟敖他们那里吧?”谢培东将一杯水放到坐在另一旁的何孝钰桌上,问的第一句竟是和以往一样的家常话。
就是这样平时惯听的家常话,今天何孝钰听了却止不住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谢培东站在那里,只是沉默着,知道她这个时候心情复杂激动,任何解释劝慰都不如让她将眼泪流出来。
“对不起,谢叔叔。”谢培东的沉默让何孝钰冷静下来,见谢培东仍然站着,她也站了起来,掏出手绢揩干了眼泪,“您坐下吧。”
“你也坐,先喝口水。”谢培东自己先坐了下来,仍然保持着他在方家只坐椅子边沿的那个姿势,让何孝钰感觉他还是那个谢叔叔。
何孝钰也和以往一样在椅子的边沿礼貌地坐下,借着喝水的空当,隔着水杯,出神地望着这个怎么也想不到会是党内领导同志的谢叔叔。
“我今天来见你,把你吓着了吧?”谢培东温然笑着。
“没有……”何孝钰答着,两手却仍然紧紧地握着水杯,接着轻声问道,“我只是想问,这么多年,您在方叔叔身边是怎么过来的……”
谢培东:“我知道你是想问,我既然隐藏得这么深,今天为什么要暴露身份,前来见你,是吗?”
何孝钰只好诚实地点了下头。
谢培东立刻严肃了:“组织上遇到严重的困难了,这个困难本不应该让你来担。因为牵涉到党内一个重要同志的安危,还牵涉到一位我们要争取的重要人物的安危。组织通过反复研究才决定让我见你,希望我们两个共同将这个艰巨的任务担起来。只有我们才能保证那两个人的安全。”
谢培东说这段话时的诚恳和坚定,慢慢淡去了他在何孝钰眼中刚才“神秘”的色彩。她的目光立刻也凝重了起来,谢培东所说的那个“党内重要的同志”是谁,眼下她并不知道,可是那个“要争取的重要人物”她立刻猜到了——方孟敖的形象叠片似的在她眼前闪现了出来。
何孝钰当即站了起来:“谢叔叔……今后,我还能叫您谢叔叔吗?”
谢培东:“不是还能,是必须叫我谢叔叔,永远都叫我谢叔叔。今后我们见面的时间会更多。我要像以前一样见你,你也要像以前一样见我。我能做到,你能不能做到?”
何孝钰坚持看着他,憋足的那口气还是散了,低头答道:“谢叔叔,我怕我做不到。”
谢培东沉默了一下,接着理解地笑了:“做不到就不要勉强去做。其实我们再见面也不能完全像以前一样,你可以有些不自然,不自然也是正常的。因为大家都知道,我的身份已经可能是你的姑爹了。我说的意思你应该明白。”
何孝钰倏地抬起了头:“谢叔叔,姑爹是什么意思?”
谢培东:“孟敖就叫我姑爹,你应该知道是什么意思。”
何孝钰:“这一点我恐怕做不到。这个任务请求组织重新考虑。”
谢培东收了笑容:“为什么?”
何孝钰:“因为我并不爱他,我不可能跟着他叫您姑爹。”
谢培东这回是真正沉默了。
何孝钰:“我连自己都不能说服,不要说瞒不过方叔叔,更瞒不过他背后国民党那些人。”
谢培东想过何孝钰接受这个任务时会尴尬、会害羞,却没想到她会这样不接受方孟敖。重要谈话出现重要问题了,他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来回地踱了一路,站到何孝钰面前约一米处停下了:“这一点倒是组织上没有考虑到的。孝钰,我们能不能换个角度,比方说孟敖是个孤儿?”
何孝钰:“我不明白谢叔叔的意思。”
谢培东:“他没有母亲,也没有父爱。”
何孝钰像是被闪电击中了一下,目光中立刻浮出了一丝爱怜的认同。
谢培东:“他心里有个母亲,可这个母亲又始终见不到面。唯一能让他见到这个母亲的人现在也因为面临危险,不能跟他见面了。你愿不愿意从这个角度去和孟敖相处?”
何孝钰显然已经被感动了,却还是有些犹豫:“我跟他相处实在太难。”
谢培东:“不难,组织上就不会找你了。谢叔叔和你们不是一代人,也不能完全理解你们的感受。你刚才说并不爱孟敖,那就在爱字前面加上一个字,疼爱。这你应该能做到吧?”
何孝钰终于艰难地点了头。
谢培东没有再坐下:“大约还有二十分钟孟韦就会来接我。你也不能再待了,早点回家。顺便问一句,学运部梁经纶同志这一向是不是都住在你家里?”
何孝钰立刻敏感地露出了一丝紧张和不安:“好像是南京财政部需要我爸提供一份论证币制改革的咨文,梁教授这一向都在帮我爸查资料,有时候住在我家。有问题吗?”
“这些组织都知道,没有问题。”谢培东立刻答道,“问题是,方孟敖可能随时会来找你,你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他来找我?”何孝钰睁大了眼,“这也是组织的安排?”
谢培东:“组织不会做这样的安排,是分析。我刚才已经跟你说了,孟敖现在是‘孤儿’。以他现在的处境和性格,一定会来找你。”
何孝钰立刻又忐忑了:“我用什么身份接触他?”
谢培东:“照学委那边梁经纶同志对你的要求,表面上以进步学生的身份和他接触,具体接头的时候,再告诉他是城工部安排你接替崔中石同志的工作,与他单线联系。”
何孝钰实在忍不住了:“谢叔叔,学委也是城工部领导的党的组织,为什么不能让梁教授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谢培东:“你和方孟敖是单线联系,这是绝密任务。除了我和老刘同志,梁经纶同志包括严春明同志都不能知道你城工部党员的身份!至于个人感情方面,组织上相信你会正确对待。”
说到这里,何孝钰沉默了,谢培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