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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务虚笔记-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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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是这样。M便拿了弟弟的图画到处去宣扬、展示,骄傲地收获着众人的赞叹。 
  “你画的?” 
  “不是。是我弟弟画的。” 
  “你弟弟,Z吗?” 
  M点头,并提醒别人:“他才九岁!” 
  (或者“才十岁!”“才十一岁!”“才十二岁!”姐弟俩一年年长大。) 
  但这未必只是提醒,更主要的也许是启发,启发别人都来支持她的判断:Z是个天才,这个弟弟,他将来定会有大作为。 
  家里买菜一类的事多由M负责,她费尽筹划总能从中抠出几分钱来,曾经是为了给自己买一点儿小小的饰物,现在则全数积攒起来给Z,给他买图画本,买画笔和画彩。Z拿到这些东西,欣喜且感动地看看M,但说不出什么。M 呢,只是说:“挺贵,别糟蹋。”Z使劲点头,把雪白的画纸一页页端详很久,已经看见了变幻无穷的图画,但珍惜着不敢轻易在上面动笔。M 转身对继母说:“家里的活儿都让我来干吧,让弟弟好好画他的画。”母亲感动得鼻子发酸。姐弟俩相处得这么好,母亲始料未及。母亲把M当作亲生女儿一样看待。 
  若不是Z的继父又生出一桩见不得人的事,这个家也许会慢慢地温暖起来,光明起来,慢慢地让Z能够接受,那一阵污浊的味道会被Z的嗅觉遗忘。 
  142 
  后母和Z没来的时候,家里吃的水全靠M去街上拎。一只铁桶近她的腰高,灌半桶水,两只手提着在身前左右悠荡以便留出迈步的空档,桶向左悠迈右腿,桶向有悠迈左腿,桶中泼出的水在路上画出一连串的“Z”字。我记得那条街上有很多这样拎水的孩子,其中的一个小姑娘就是M。Z和母亲来了之后,改为姐弟俩抬水,一根木棍穿过桶梁,木棍的两头各在姐弟的臂弯里,这样一次可以抬一满桶。再后来,姐弟俩都长大了些,又改为轮流担水。但是M宁愿独自包揽这个任务,在她心里Z已经是一个画家。 
  M常常到街上去担水的时候,那片空地上的闲人忽然有一天发现她差不多已经长成了女人,扁担颤颤的,M的身上也颤颤的,空地上闲得难受的目光便直勾勾地瞄向她。遗传因素起着重要作用,尽管粗茶淡饭且常常负重,M依然长起了修长秀美的身材(由此可以想见她的窈窕美丽的生母),青春的到来再使之丰满、流畅,虽然穿着父亲宽大又暗淡的工作服,也难掩盖处处流溢着的诱惑。闲人们免不了互相说些挑逗的话,故意给M听见,挑逗得并不触犯法律,唯望在M低头红脸的当儿使欲念获得一点儿有声有色的疏浚。 
  不料这样的欲念也在M亲生父亲的心里生出,且难以疏浚。 
  M几次在屋里洗澡的时候,都发现那个生她的人在窗前的花丛中流连不去,而且醉眼朦胧地向窗帘的缝隙里注目。继母不在家。M慌忙地擦一擦身,赶紧穿上衣裳。有一次,那个生她的人竟然肆无忌惮地贴近窗口往里瞧。M不敢声张,把这事闷在肚里。她不知道应该把这事跟谁说,当然不能跟Z说,跟继母说呢?又怕继母因此而离开那个生她的人。M知道自己早晚是要离开他的,要是继母也离开他,他可怎么办呢?唯有以后洗澡或者换衣,把窗帘拉得没有一丝缝隙。 
  终于有一回,那个生她的人借着醉意捅破了窗纸。M喊了一声:“爸——!”那个生她的人却不离开,恨不能把头也钻进来。M吓得抓起衣裳遮挡在身前,不敢动,也不敢出声。Z恰好从外面回来。Z走进院门站住,看不懂继父跪在窗台下又在发什么酒疯。Z的脚步声惊动了那个醉鬼,继父转回头,酒醒了一半,呆愣着看了Z一会儿,爬起来像只猫那样蹿得无影无踪。Z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见窗纸上破着一个大洞,屋里静悄悄的,便朝那洞里看。Z看见M把衣裳抱在身前,脸色惨白,一动不动站在那儿流泪,Z看见她背后的大穿衣镜里映出一个茁壮鲜活的女人的裸体。Z赶紧离开窗前,喊一声:“姐姐你快穿上,我去杀了他!” 
  (未来,画家Z将不止一次在梦中喊——“杀了他,杀了他!”夜静更深,沉睡的Z喘息着发出这样的声音,很轻,但是很清晰很坚决。那时我想,Z可能又梦见了他的继父。但是女教师O认为:也可能,并不这么简单。) 
  十七岁的Z没有去找那个酒鬼。他愤怒地跑出院子,跑上小街,忽然感到自己的愤怒中含着一种男人的痛苦,大穿衣镜中的形象不断地闪现,闪现,让他激动让他的心一阵阵疼痛,他想找到那个坏蛋那个笨蛋把大穿衣镜里的形象从那双下流的眼睛里抠出来……Z猛地停住脚步一下子明白,他对M,早已不止弟弟对姐姐的爱戴。 
  Z慢慢地走,走过尘土和泥泞,走过车马的喧嚣,走过古老而破损的城墙,走过城墙上的夕阳残照,知道了,他喜欢M,而且对M有着强烈欲望。但与此同时他感到一阵冰冷袭来,一种深重的恐惧。那是什么?他能感到一种危险的确在,但还看不清是什么?不不,绝不是法律的危险,法律不对他构成因为他与M毫无血缘关系——唔,他竟早已弄清楚了这一点。 
  那么,是什么呢?那危险从何而来?其实他那颗敏觉的心是早就知道的,但自尊遮挡着他的眼睛,或者怨恨,让他看不见。 
  他在小街上徘徊,走过小酒店,又走回来,走过那块空地和空地上永远存在的一群闲人。那群人污言秽语地吵嚷着,人群中间,一个膀阔腰圆的傻子且歌且舞享受着众人的夸奖。这时Z有点儿明白了;他在这样的生活里,也许他将永远就在这样的生活里,这样的生活就像那个又唱又跳的傻瓜。z有点儿明白了:这人间此时此刻和每时每刻都并存着两种生活,一种高贵的,一种低贱的,前者永远嘲笑着后者,而后者总处在供人嘲笑的位置。因而Z有点儿明白了,Z注定的明智在那一刻彻底醒来,十七岁的男人看清了那危险:如果他爱上M,如果他将来同M 结婚,那么从现在起,如梦如幻的那座房子就正离他远去,那根飘展的白色羽毛和它所象征的一切,就会离他越来越远,他将永远不能接近那优雅而高贵的飘展,因为他将永远生活在这儿,与这群闲人同类与那个酒鬼为伍,而那一缕冰冷的声音却离他越来越近,那可恨可恶的评判——野孩子——越来越鲜明越真实,越正确。 
  Z又走上城墙,走进荒草丛中。他坐在那儿,看着太阳一点点降落,想:我应该到哪儿去? 
  不知道。 
  他哭了。 
  他哭着看那条灰黄两色的小街。他闭上眼睛,希望自己不属于这儿。闭上眼,使劲听那一缕冰冷的声音,“……她怎么把那些野孩子带了进来……她怎么把那个野孩子带了进来 
  ……谁让她把他带到家里来的……告诉她,以后不准再带他们到家里来……”让那声音狠狠地刺痛他的意志,让那被刺痛的意志发出声音:不,我不能在这儿,我不能在这儿,我不能属于这儿,我不能让那声音这么狂妄,这么自信这么得意,我要打败他们,打败他们打败他们打败他们,杀了它…… 
  (O在将来听出,不是“杀了他”,是“杀了它”,虽然“他”和“它”在汉语中发音相同。) 
  143 
  M在荒草丛里找到Z。Z不敢看她。 
  M说:“你别告诉妈。” 
  Z点点头。 
  M说:“你千万别告诉妈,也别告诉别人,行吗?” 
  Z仍是点点头。 
  M说:“真的?你答应了?” 
  Z闭上眼睛,摇头说:“我不告诉任何人。” 
  没料到Z这么容易答应,M迷惑地看着他,浓重的暮色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M说:“那个人,你不用理他,反正你和他,完全可以没有父子关系。” 
  Z不出声。 
  M:“我是非得走不可了……” 
  M:“我是说,我非得离开这个家不可了。” 
  Z问:“上哪儿去?” 
  M说:“也许东北,也许内蒙,也许云南。我决定了,不管是哪儿我也去。” 
  144 
  不久,M去插队了。“插队”二字,未来的词典上应给出狭义的和广义的两条解释。狭义的是专指到农村去,和农民们在一起,即安插在农村生产队里像农民一样劳动和生活。广义的则是对上山下乡运动的泛指,还包括去边疆垦荒的几百万青年;这中间又有农垦和军垦之分,前者叫作农场,后者多称为兵团。由于M未来的故事,给我的印象是她去了农场,东北,内蒙,或者云南,这空间上的分别意义不大,在我的印象中早已忽略。 
  在我的印象里,她是文革中最早申请去边疆的那一批。某一项“重要指示”正萌动于心还未及发表之时,M和十几个男女青年领了潮流之先。这件事惊动了报刊和电台的记者。男记者和女记者纷纷来到城市边缘的这条小街上,踏着尘土和泥泞来寻找必将燎原的星星之火。由于火葬取代了土葬,空地上那间棺材铺早已关张,改作了居民革命委员会的办公室。记者们的光临,使这个小小的居民革命委员会声名大震,那些天它的主要工作就是接待这些采访者。居民革命委员们以及M 所在中学的领导们发动群众,搜集了M从小到大的一切光辉事迹,向采访者证明M的行动绝非偶然,这孩子从小热爱劳动热爱工农兵热爱祖国和人民……十八年来其优秀品质和先进思想都是一贯的。记者们飞快地记录着,感到很像是一篇悼词,于是要求去看看M本人。领导们和记者们便一同到M家里去。M吓坏了,窘得什么话也说不出,面对咔咔乱闪的镁光灯她甚至吓得直流泪。记者们请她不要过于谦虚,把群众提供的关于她的优秀事迹再陈述一遍,问她是不是这样?M根本没听清那都是在说谁,但是领导们示意她无论什么问题只要回答“是”。M于是点头,点头,一个劲点头,还是说不出话,无论人家问什么都点头。这样,没用了几天,M还没有离开这个城市就已成为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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