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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去我自己……我有过极大的荣誉。
别人却在内心里不需要
那样的荣誉。
《玫瑰黥纹》①
①田尼斯·威廉斯(1911…1983)的一部剧本译注。
○秀拉■第一部
在他们连根拔掉龙葵和黑莓,为梅德林城修建高尔夫球场的那片地方,过去曾经是一个居民点。这个居民点高踞在山谷小镇梅德林之上,沿山坡一直伸展到河边。这片地方现在成了梅德林的市郊,可当年黑人住着的时候却叫做〃底层〃。一条林阴大道把〃底层〃与山谷连接起来,路两旁栽种着山毛榉、橡树、枫树和栗树。山毛榉现在已经不复存在,那些梨树也不见了,过去孩子们常躲在花丛后面向行人高声喊叫。大笔的款项拨来,把从梅德林一路攀上高尔夫球场大道上杂乱无章、衰微破败的建筑物夷为平地。人们准备推倒那家〃消磨时光〃弹子房,以往男人们坐在椅子上,长长的棕色皮鞋蹬住横撑、脚尖朝地在那里聚赌。一个钢球砸进艾琳的美容所就会将其毁成粉末,过去妇女们坐在屋内的理发椅上,把头往后边仰靠着打瞌睡,让艾琳把〃努·奈尔〃牌发乳揉进她们的头发。穿着咔叽工装的男人们将要把莉巴的烤肉店的石板墙撬松,以前那位老板娘总是戴着帽子操作,因为要是不戴帽子她就记不得佐料应该怎么配制。
〃底层〃即将荡然无存(横跨小河的人行桥已经不见了)。不过,也许这并没什么两样;本来嘛,这地方原也算不上什么城镇,只不过是个居民点:在安静的日子里,山谷里的居民有时会听到那里传来的歌声或五弦琴声,要是山谷里的某个男人刚好到山上办公事收房租或保险金,他可能会看到一个穿着花布衣裙的黑种妇女,随着口琴奏出的轻快乐曲跳着黑人步态舞、扭摆舞或是什么随心所欲的舞步。她的一双赤脚步步溅起褐黄色的灰尘,落到那个一吹一吸地吹奏着口琴的男人的工装裤和露出大脚趾的鞋子上。四周围观的黑人手按膝头哈哈大笑,那个从山谷里来的人很容易只听到开心的笑声而注意不到他们那种成年人的痛苦,这痛苦隐藏在眼睑背后,隐藏在揉皱、戴烂的帽子底下的脑袋里面,隐藏在手掌上,隐藏在磨损的上衣翻领后面,隐藏在肌腱的弧线里。他必须站在圣马太大教堂的后排,听凭那男高音柔润的歌声在他身边缭绕;或是他必须去触碰雕匙人的双手(这个雕匙人已经八年没有工作了),听凭那曾在木头上跳动的手指来吻他的皮肤。否则的话,他就不能感受那种痛苦,尽管那笑声原本就是痛苦的一部分。
一个撕扯着衣服、拍打着膝盖、笑得流出泪水的人甚至能够描述和解释他们是怎么到这块地方来的。
一个玩笑。一个拿黑鬼开心的玩笑。事情就是这么开始的。当年,黑人们当然不是遍布全镇,而是住在镇子里的一块地方。这地方明明高踞在山顶上,却叫做〃底层〃。只不过是一个拿黑鬼开心的玩笑。就是那种磨房上门之后,白人到某些地方去寻欢作乐时所讲的玩笑。也就是那种天不下雨或是连续几周阴雨不断的日子,黑人也想寻寻开心时所讲的玩笑。
一位挺不错的白人农场主对他的黑奴说,要是黑奴能够干好一件难办的活计,就许给他人身自由和一块低地。后来黑奴把活计干完了,就要求白人履行主人一方的诺言。自由嘛,容易得很农场主没有反对的意思。可是他不肯放弃任何土地。于是他对黑奴讲,他要把山谷里的一块土地给黑奴,心里实在不痛快。他原来是想给对方一块〃底层〃的土地。黑奴大睁着眼睛不解地说,他认为山谷的土地就是低地。主人说,〃噢,错啦!看见那一带山了吗?那才是低地,富饶肥沃。〃
〃可是那是在高高的山顶上啊。〃黑奴说。
〃从我们这里看是高高在上,〃主人说,〃可是当上帝往下看的时候,就是低地啦。所以我们才这么叫啊。那是天堂的底层有着最好的土地呢。〃
黑奴就是这样跟主人磨蹭着,想给自己弄到一块土地。他一心想要山谷里的土地,结果,却得到了一块山上的地,在那里耕种真能让人累折了腰背;那地方水土流失严重,连种子都会给冲掉,而冬天寒风又呼啸不已。
这样一段故事造成了后来的事实:白人住在富饶的谷地里那座俄亥俄州的河滨城镇,而黑人则在高山上定居,只能由每日里能够当真低下头来看着白人而得到小小的安慰。①
①英语中〃低下头来看〃还有〃看不起〃的含义译注。说起来,〃底层〃那高处确实挺美。后来,小镇扩展了,农田变成了村落,村落又变成了镇子,梅德林的街道也随着这种发展而变得热气腾腾、烟尘滚滚了,倒是山上〃底层〃那遮掩着简陋的木板棚屋的浓阴绿树看上去十分郁郁葱葱。到那上头去打猎的人有时竟私下里纳闷儿,当年那个白人农场主是不是有道理,也许那里倒真是天堂的底层哩。
第三部分第40节:全国自杀节
黑人当然不会同意,可他们根本顾不上去想这些,他们为世间的俗务忙得不可开交,还要彼此间说长道短,早在一九二〇年时,他们就弄不明白夏德拉克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在他们中间由小姑娘长成大人的秀拉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常年囿于〃底层〃,足不出村的他们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九一九除去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全国自杀节〃的庆祝活动从来没有中断过,自从一九二〇年以来,每年的一月三日都要纪念一番,尽管多年来只有这个节日的创建人夏德拉克是惟一的庆祝人。夏德拉克在一九一七年的战斗中被炸昏了,后来便始终没有清醒过来。他回到梅德林的时候,样子倒蛮精神,可是神经已经受到损伤;甚至连镇上最爱挑三拣四的人有时都会梦到几年前他还没有去前线时的那副样子。当时他是一个不足二十岁的小伙子,满脑子什么也不想,嘴唇上回味着口红的香气。一九一七年十二月间,夏德拉克和他的一群战友在法国跑步通过战场。那是他初次与敌人遭遇,心中不晓得自己的连队是在前进还是后撤。连日来他们一直在行军,总是沿着一条岸边结冰的小河前进。在一处地方,他们渡过了小河;他的脚刚刚踏上对岸,叫喊声和爆炸声就响成了一片。他的周围弹片横飞,虽然他明白这就是〃那玩艺儿〃了,但他仍然无法拼凑起准确的感觉与〃那玩艺儿〃相适应的感觉。他期待着恐惧或兴奋以体味一下非常强烈的某种东西。可事实上,他只感觉到靴子上的一颗钉子在扎痛他,只要他的脚一着地,钉子尖就会扎痛他的脚拇趾。那天天气很冷,喷出的气凝成一团团水雾,有一阵子他心里纳闷,在笼罩着他的尘土飞扬、烟雾弥漫的爆炸中,他自己的呼气居然如此洁白纯净。他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挤在飞速穿越战场的人群中奔跑着。由于脚趾的刺痛,他迟疑了一下,他的头向右面稍稍一偏,刚好看到近旁一个士兵的头给炸飞了。他还没有来得及表示震惊,那个士兵扣在汤碗似的钢盔下面的脑袋就已经不见了。尽管失去了大脑的指令,那个无头士兵的身躯仍然在执拗地向前飞奔。动作有力、姿式优雅,根本不顾脑浆正顺着脊背向下流淌。
当夏德拉克睁开眼睛时,他已经给平放在一架小床上。在他面前的一台小推车上有一个大大的白铁盘,里面分别分成三个三角形,一个三角形里是米饭,第二个里是肉,第三个里是红烧土豆。一个小小的凹槽里嵌着一杯淡白色的液体。夏德拉克瞅了一眼白铁盘这三个三角形里面的柔和的颜色:一团团的白色米饭、闪着血红色的土豆和灰褐色的肉块。三种不调和的颜色全部安排在几乎相等的三个三角形里一种均衡感对他起了镇定作用,似乎那种均衡感染了他,使他疑虑顿消:那白色、红色和褐色会原地不动不会爆炸或从它们所在的区域内奔突而出他突然感到一阵饥饿并四处寻找他的双手。起初他的视线十分警觉,因为他必须小心从事也许有什么东西躲在某个地方。后来,他注意到在他臀部两侧的毛毯下面有两块东西。他极其谨慎地举起了一只胳膊,发现连在手腕上的原来是一只手,这才放下心来。他又试了试另一只胳膊,看到还是一只手。他慢慢地把一只手伸向那杯子,正在他要张开手指时,手指却像杰克的豆梗①般地蔓延开去,杂乱无章地布满在小推车和病床上。他尖叫着闭上了眼睛,赶紧把长得长长的两只手塞到了毯子下面。这下子眼睛看不到了,手指才又缩回到正常尺寸。不过,他的喊叫唤来了一名男护士。
①西方童话:杰克沿着一株神奇的豆梗攀缘而上,直达天上巨人的住地译注。〃当兵的,我们今天不会有什么麻烦事吧,对不对?对不对,当兵的?〃
夏德拉克抬起头,看到了一个身穿绿色棉布衣裤的秃顶的男人。他的头发的右侧低低的地方分开,这样就有二三十根黄发聊胜于无地遮掩了头顶的光秃之处。
〃来吧。拿起那把匙子来。拿起来呀,当兵的。永远不会有人来喂你的。〃
汗水从夏德拉克的腋窝淌到了两肋。他不敢再看他长得长长的手,而且,那个穿苹果绿色服装的人的声音也把他吓坏了。
〃把匙子拿起来,我说。你毫无道理这样……〃那个护士把手伸到毯子下面摸到夏德拉克的一只手腕,要把那只怪手拽出来。夏德拉克猛地往回一抽,把小车推撞翻了。他惊慌失措地跪了起来,竭力甩掉他那些骇人的手指,结果把那护士一下子给打倒在邻近的床上。
当人们给夏德拉克穿上拘束衣时,他反倒产生了轻松和感激之情,因为这样一来他的双手终于掩盖起来,而且不管有多长总不会再长了。
他被人们用带子给捆在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