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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批判资本主义、批判凯恩斯,到对资本主义的再认识,对凯恩斯的全面评价,这其间想也包含了金应熙的迷惘与反思吧。最后那次见面,最后他不无感喟地说:〃我们都是理想主义者。〃
这话不错,至少年青时代的我是。往往把理想所托的事物想得太美,却不知它也有丑恶,也有残缺,也有污泥浊水与脓疮。一九四八年,我担任《岭南周报》总编辑,《岭南周报》是岭南总会(包括大学、中学、小学的学生会)的刊物,我一〃上任〃,就在副刊上用冯显华笔名写了一首题为《迎春颂》的新诗,有一段这样说,〃不待燕子南归带来了一天春色/不待塞外驼铃报告冰雪的消失/从千万人的面上/(这些自由了的奴隶的笑啊!)/刻画着春天的脚步〃。多么〃美〃,多么浪漫。其实,都是从当时的流行歌曲《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得来的〃灵感〃。一切纯属想象。
我这个总编辑其实也是名实不副的,纵然不能说是〃挂名〃,但金应熙做得比我更多。十篇社评,大约总有七篇是他写的;副刊缺稿,也总是拉他〃顶档〃;编辑方针促使岭南人走出象牙之塔是由我们共同商定的;反内战反饥饿的文章则由他来写。我是〃当之有愧〃的总编辑,金师才是真正的掌舵人。《周报》〃左转〃,当然难免受到政治上的压力,而我又恰好是个最不懂得应付政治的人,于是唯有请辞。
和金应熙关系更深的是艺文社,社长黎铿是三十年代的童星,在岭大锋头甚劲。从成立到解散(那已是我在岭大毕业之后的事了),金师始终参与社务,可说是艺文社的灵魂。艺文社本来就是进步学生的组合,在当年,〃进步〃的意义就是〃左〃。到解放战争后期,越来越〃左〃,〃左〃得惊人。一九四九年一月,在艺文社主办的一个晚会上,有一个节目是《黄河大合唱》,不知怎的,临时加插了一个《我们要渡过长江》。当时正是国共酝酿和谈,共方扬言,和谈不成,就要渡江之际。唱这首歌,其敏感性可想而知。而金应熙当年的〃天真〃、〃激情〃,亦可想而知。
左倾、迷惘、反思,大概是理想主义者的三部曲,至于每一〃曲〃的时间长短,那就要看每个人的遭遇和〃悟性〃如何了。要补记一笔的是,金应熙在感喟〃我们都是理想主义者〃时,是在说了许多当前不合理的社会现象之后说的,不过他还是说:〃一个人总是要有理想的,不可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
师门恩怨
关于金应熙的师门恩怨,我亦有一种〃甚难评说的人生〃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三联书店,一九九五年出版。之感。难以评说,只能略抒所感所思。
我于义宁(陈寅恪)之学,直到今日,恐怕还只能说是略窥藩篱,引导我接触义宁之学的人正是金应熙。那时我对佛学着迷,喜欢谈禅说偈,有一天谈及六祖传法偈(按:此偈之流行本为:〃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敦煌本坛经则作两偈,字句与流行本亦略有分别,但意义则相同),金师问:〃此偈如何?〃我说:〃古今传诵,绝妙好辞,尚有何可议?〃金师说:〃就是还有可议。〃介绍我读陈寅恪写的一篇文章《禅宗六祖传法偈之分析》陈寅恪,《禅宗六祖传法偈之分析》,《清华学报》七卷二期,一九三二年六月。。
陈寅恪认为六祖的传法偈,一,比喻不适当。〃菩提树为永久坚实之宝树,决不能取以比喻变灭无常之肉身。〃二,意义未完备。〃细释经文,其意在身心对举。言身则如树,分析皆空,心则如镜,光明普照。今偈文关于心之一方面,既已将比喻及其本体作用叙述详参,词显而意赅。身之一方面,仅言及比喻。无论其取比不伦,即使比拟适当,亦缺少继续之下文,是仅得文意之一半。〃故其结论认为六祖的传法偈,只是〃半通之文〃,〃其关于身之一半,以文法及文意言,俱不可通〃。
这真是堪称石破天惊的议论,但令我〃惊服〃的还不止此。后来我又读了陈寅恪的《论韩愈》一文。韩愈以谏迎佛骨获罪。〃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呵诋释迦〃,在韩愈诗文中屡见不鲜。给一般人的印象,好像韩愈和佛教是死对头似的。但陈寅恪则指出,韩愈的〃道统〃说,表面虽受孟子启发,〃实际上乃因禅宗教外别传之说所造成〃,故叹曰:〃禅学于退之影响亦大矣哉!〃在此文中,陈寅恪大赞六祖所创之新禅宗:〃特提出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之旨,一扫僧徒繁琐章句之学,摧陷廓清,发聋振聩,固我国佛教史上一大事也!〃陈寅恪并不因六祖的传法偈为〃半通之文〃而影响他对六祖所创之新禅宗的评价,真是值得读者再思三思。我读了这两篇文章,心里想的就是〃做学问的就该这样〃。不因是权威说的就不敢议,亦不能因其有可议之处,就全盘否定。知人论世,亦不能单一化!例如对韩愈,既要看到他排斥佛教的一面,亦要看到他受佛教影响的一面。
陈寅恪史学的特色就在于创见多、争议大李玉梅,《陈寅恪之史学》,三联书店,一九九七年出版。。其〃大〃者如李唐源流考、关陇集团说;其〃小〃者如李白是汉人还是胡人、杨贵妃是否以处子入宫,等等,都曾引起争议。例如在李白的胡汉问题上,和他打笔战的就是史学界的〃头号人物〃郭沫若。郭认为李白确生于中亚细亚的碎叶城,但他肯定李白是汉人。
其实陈寅恪本身的〃取向〃,其争议性恐亦不亚于那些学术问题。一九二七年王国维投水殉清,陈寅恪的挽诗中有〃越甲未应君独耻〃句,对与王相约同死而又爽约的另外两位名人,其贬斥之意跃然纸上;结句〃赢得大清干净水,年年呜咽向灵均〃,其怀旧拒新心态亦昭然若揭。于是引出了陈寅恪的〃效忠〃(或曰〃认同〃)问题。一说认为他确有〃遗老思想〃(按年纪应是〃遗少〃,但儿辈亦可有父辈思想),在北伐后他仍宣称自己是〃思想困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近于湘乡(曾国藩)南皮(张之洞)之间〃可以佐证。一说认为他认同的是文化,不是政权。在挽词的序文中已说得清楚:〃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劫尽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若命而同尽。〃我比较倾向〃文化〃说。其实,即使他有〃遗老思想〃,那也并不影响他大学问家的地位。乙辑
师友忆往
不论〃遗老〃说也好,〃文化〃说也好,都与他的身世背景有关。而且,也唯有在明了其身世背景之后,方能对陈寅恪之史学有较深了解。他的祖父陈宝箴是戊戌维新时期的湖南巡抚(相当于省长),父亲陈三立(散原老人)是自成宗派的大诗人,长兄衡恪是大画家,本人又是第一流的史学家。陈氏一门,三代英才,世人艳称。陈家的〃婚姻关系网〃亦为人所乐道。纲之所及,浙江俞家(俞明震、俞大维)俞明震,前清名翰林;俞大维,曾任国民政府国防部部长。陈寅恪的母亲是俞明震的妹妹、俞大维的姑母。俞大维不仅是寅恪的表弟,又是他的妹夫。其母则是曾国藩的孙女。陈俞两家的婚姻关系网见俞大维《谈陈寅恪先生》一文(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印行之《谈陈寅恪》一书有收录)。、湖南曾家(曾国藩)、广西唐家(唐景崧),无一不是名门望族。陈寅恪的文化史观〃胡汉之分,在文化而不在种族〃,治史甚重历史人物的婚姻关系,这些恐怕多少都和他的身世背景有关。
我未读过(根本也没机会看到)金应熙〃揭批〃陈寅恪的文章,从《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所引用的一段材料来看:〃金应熙在谈到陈寅恪对历史与现实的感情倾向时,有意识地引用了陈寅恪的一些身世背景,陈先生长于封建大地主的所谓〃书香世家〃,又为名父之子,是在中国封建文化的传统中培养起来的。他的祖父曾赞成新政(羽生按:其实不止赞成,而是推行。帮陈宝箴推行新政的两个主要人物,一是当时任湖南按察使的黄遵宪,另一就是他的儿子三立),陈先生以〃元祐党家〃之子,弱冠远赴异国求学,接受了一套资产阶级的史学方法。〃若剔除当时惯用的那些〃标签〃,只就其揭批的实质内容来说,那也是众所周知的,并非只是至亲友好才得与闻的私隐。论者若据此云是〃出卖〃或〃践踏信赖与私谊〃,则似乎有点〃言重〃了。
上述一书,以大量的档案文献,写出陈氏晚年悲剧。书中引述,〃基本上〃当属可靠。纵有某些疑点,例如说金善于观察风向,开会时往往准备两份观点截然相反的发言稿,便似难以入信。香港报纸已有读者指出金不是〃奸狡政客型〃的学者《隔洋谈众口铄金》,一九九六年六月二十八日《明报》副刊《岛居新文》专栏之读者来函。。而且,即使是,以金的聪明和特强的记忆力,又何须花此笨功夫耶?中学生的辩论比赛,往往都是临时才抽签决定正反两方,中学生都可以即时发言,金应熙岂有不能之理。但枝节问题,无关宏旨。故我的所感所思,仍是以《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一书提供的材料为依据。
其实,从陈寅恪的诗文中,也可看出师生决裂的根源。裂痕恐怕是从金应熙一成为共产党员就开始了的。陈有诗云:〃纵有名山藏史稿,传人难遇又如何。〃这是他平生最大遗憾。陈寅恪的史学是〃文化史观〃,马列主义的是〃唯物史观〃,难以调和。陈氏有言:〃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并加说明:〃俗谛在解放前指三民主义,在解放后指马列主义。〃陈寅恪,《对科学院的答复》(一九五三年十二月)。作为共产党员的金应熙,如何能够摆脱马列〃俗谛〃的〃桎梏〃。
〃俗谛〃恐怕亦不只限于三民主义与马列主义。俗谛,佛家语。大乘佛法可分胜义谛(真谛)与世俗谛(俗谛),〃谛〃,梵文Satya的意译,指真实无谬的道理。依二谛中道的义理,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