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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克从此在我的生活里消失。我后来再也没有见到他。但他在我的小说里还会出
现。他是我小说的一个部分。而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在他的婚礼上遇到
了余楠。因此,如果需要一个开头,就让我从桑克和他的婚礼开始吧。
那时候我很少参加别人的婚礼或者聚会。我很久以来就已经习惯于一个人的
生活了。一个人有时候会觉得孤独寂寞,但往往是安全的;曾经有很长时间我不
信任陌生人;对我来说,那些随时出现的陌生人比夜晚的寂静和漫长更让我感觉
到害怕。这当然和我的某些经历有关,但如果这种方式保留到足够长的时间,它
就会成为我的一种生活习惯。仅仅是习惯。另外就我本身的性格而言,我是不善
于社交的。我很难克服那种警惕之心,给别人的印象往往就是不拘言笑,呆板木
讷,这样就难免会败坏大家喜悦的心情;即便是纯粹的同学和朋友的聚会,我也
是不愿意参加的。我总是认为,每个人的生活在不断发生变化,每一天都会不一
样,更不要说很多年过去;就我自己而言,感觉早已不是大学时候或者小时候的
那样了,原先的日子固然美好,想起来也令人沉醉,但是,我已经很难认同我从
前的一些想法了,我实在不知道,面对我这些喜气洋洋的朋友和同学,除了简单
的怀旧,我们还能说一些什么样的话题。
参加桑克的婚礼,算是一个例外。他在电视台做一个类似于生活纪事的专题,
拍摄那些在城市中处于边缘和非主流人群的生活状态,比如,地下音乐人,DV工
作者,漂泊一族,80后人群,妓女,吸毒者等等,由于他的青年立场和拍摄过程
中近乎残酷的真实性,节目受到了青年人的热烈欢迎,也同时招致了另外一些群
体的非议。我平时看电视不多,但我喜欢他的节目。在泡沫和虚假的英雄主义繁
盛的时代,他的影像显得另类,独立,多少有一点寂寞。有一次,我在公共汽车
上,听见几个女孩子在谈论他的节目,她们的神色里充满了向往和热爱。那几个
女孩子很漂亮,就像早晨的阳光打亮鲜艳的花朵;她们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我
看着她们,内心里为我的朋友感到高兴。
本来,我们互相没有来往。我在大学里教书,除了读书,上课,写论文,听
听音乐,看看碟,我想不起来还有哪些生活是令我兴趣盎然的。我生活里的朋友
也很固定,就是那么屈指可数的几个 。对于我的生活态度和现状,他们显然是不
满意的。痖白曾经不止一次的嘲讽我说,你做出一副隐于闹市的姿态,其实内心
里男盗女娼,那么伪善,有什么意思呢?对此,我没有生气。痖白是我为数不多
的好朋友之一,小说家,这座城市的青年才俊;他作品文词优雅,说话刻薄尖锐,
我已经习惯了。与桑克认识就是通过痖白。有一次,痖白收到一笔稿费,请我吃
饭。本来我不打算去,因为痖白吃饭,喜欢呼朋唤友,往往三教九流,喧哗嘈杂,
如同置身于一个蔬菜批发市场;他的那些朋友,一个个都是一副放浪形骸的样子,
我坐在他们中间,拙于言词,局促不安,就好像一个陌生的白痴,内心里充满了
恐慌和羞愧。
所幸这次一起吃饭的人不多,实际上只有一位――他就是桑克。见面之后,
我们互相握手,我感觉他的手很瘦,而且柔软。
余楠(2 )
痖白说,这是桑克,这是式牧。
痖白就是如此,他只是告诉你,这是谁谁。除此之外,他就不会说什么了。
也许他认为,朋友就应当是这样的吧。因此,在我们开始吃饭的一段时间里,我
一直不知道桑克是干什么的,他看起来不像是一个电视台的节目制作人,倒像是
一个大二的学生。桑克不大说话,看人的神色显得干干净净,不像痖白的有些朋
友,总要摆出一副居高临下、鄙视一切的样子。
和往常一样,痖白一直在喋喋不休。他先是讲了几个黄段子,接着就谈论起
女人来了。在他的生活里,总有数不清的女人;那些女人的成分非常复杂,来自
各行各业,他和她们来来往往,关系暧昧;他自己则显得乐此不疲。我有时候不
免要怀疑,他花如此多的时间在女人身上,哪里还有剩余的精力去写小说呢。他
甚至还会给人一种错觉,那就是,他对于女人的兴趣其实超过了写作。但是很奇
怪的地方在于,他一方面和那些女人纠缠不清,另一方面,他的作品源源不断,
就好像他的写作本来就是和女人共生共荣的那样。他的放浪风流,真是让我们嫉
妒啊。
痖白这时在打电话。我知道,不久之后,一个或者两个妖冶的女人就会款款
而来,加入到我们饮酒的行列了。
桑克一直没有怎么说话,他看着我,神色温和,流露出稍显腼腆的微笑。我
们互相碰杯,没有猜拳。我反而喜欢这样的气氛,感觉心情也不错。不久,我看
见我们彼此脸面上浮现的潮红。桑克的话多起来了,他其实是健谈的。论起来,
我们还是校友。他在地理系,但最喜欢的其实是中文系,因为他认为,读中文可
以满足很多内心的愿望,至少可以使得心灵更多一些自由――不像理工科的人那
样,总有些乏味呆板;另外,他毕业的时候,最大的愿望是留校教书,作一点学
问,谁料进了电视台。
桑克说,这几年过去,许多东西都荒废了,还是年轻的时候好,至少还可以
做梦。
我说,也不见得读中文就浪漫,――我们中文系那一级,现在写小说、写诗
的,也就痖白一个。
桑克说,当大学老师也不错,可以做学问。
痖白说,别做梦了,你就根本不适合做学问,学问是谁都能做的吗?只有式
牧还行,他能坐下来,你不能。你就好好做你的记录片去吧。要说做学问,我还
真是佩服式牧呢。
于是,痖白提起我最近写的一个论文课题。他用了一大堆赞美的词语,就好
像我是一件被埋没的奇世珍品,要急于把我兜售出去;他的那些不着边际的话,
连我都感觉到肉麻。桑克却显得很有兴趣,一定让我说一说。我只好谈了一点。
我说,我研究的是一个现代作家,他叫虚隐。我一直认为,虚隐是一个文学大师
;但是由于种种复杂的原因,作家和他的作品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而且随着时
间的流失,关于他的研究和资料会越来越少,这难免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就
我自己来说,我的研究进展的并不顺利,已经写好的几篇论文,没有地方发表,
投了几个学术刊物,都被退回来了。当然,这没有什么,我还是想把它做完。
桑克有一阵没有说话。他举起杯子,和我碰杯,喝酒。痖白喝的有些高了,
他还在给某个女人打电话。他喜欢有数个女人同时来到他身边。那些女人发出不
同的喧哗和尖叫,也许还会为他争风吃醋。他喜欢这样。
桑克说,式牧,你能不能让我看一看你的论文?
我说,惭愧惭愧,应景之作,没什么意思。
桑克说,你一定让我看看,我真的想看看。
好吧,我说,回头给你。
因为第二天还有课要上,所以不久之后我就回到学校了。我离开的时候,桑
克还在一杯接一杯的喝酒;他似乎是一个喝不醉的人,看上去早有醉意,但是,
他居然一直保留着那种微醉的状态,就好像他后来喝的是水。痖白约好的女人我
没有见到,老实说,她们会不会到来,我也不是那么关心。即便我一直混迹于痖
白身边,又能怎么样呢,那些艳丽风骚的女人不会因为痖白拥有的多而倾情于我,
也不会因为我们得到的少而同情我们。世上的很多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痖白越是
有放浪的声名,就越是有很多女人心甘情愿地靠近,就像飞向灯盏的蛾子。每个
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痖白他们的生活,有一部分就好像应当如此。我们是好
朋友,但是在此方面,我们有很大的不同。我是无法接受这样的生活的,至少在
一些时候是这样的。这些事情会让我感觉到速度太快,陌生,无所适从。
余楠(3 )
关于桑克提到要看一看我的论文的事情,我没有往心里去。我想桑克不过是
出于客气,也许他并没有那么需要和迫切。我们彼此感觉到愉快,就已经很好了。
但是,过了几天,桑克托痖白来我这里,取走了我的论文。于是我想,看看就看
看吧,看了又能怎么样呢?此后有一些日子过去了,我差不多忘记了这件事。有
一天,我意外的收到桑克的一封信。桑克说,由于他不知道我的电话(实际上我
没有电话),所以写信给我;在信中,桑克表达了对于我的赞美之意,又说,他
已经把我的论文寄给北京的《现代文学遗产》杂志,那里正好有他的一个朋友;
他认为发表没有什么问题。
那年年底,我的研究课题中的一篇论文发表在《现代文学遗产》杂志上;由
于该杂志被认为是国家核心学术刊物,我在学校的学术圈子里引起了注意。系里
还奖励了我一些钱,作为版面费的补助(实际上我没有掏版面费);按照职称评
定的规则,在国家级刊物上发表一篇论文,相当于在省级刊物上发表四篇,而且
其分量要更重,所以,凭着这篇论文,我很快就达到了副教授的评审资格,果然
不久,我就得到了一张晋升副教授的申请表。应当说,这一切都是桑克带给我的。
我对痖白说,想请桑克吃顿饭,表示一下感谢之意。
痖白尖刻的说,像你这样没有情趣的人,谁愿意跟你吃饭?算了吧,回头我
代你请好了。再说,吃不吃饭有什么关系?
一直到桑克结婚,我们没有见面。很快,一年的时间过去了。也许从内心里
我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