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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答应着,跪安退出。来时脚步趑趄,去时步履轻快,心里十分得意,同时也有些惊异,居然会把这一场风波应付下来,连自己都有点不大能相信。
当然,皇帝没有忘掉小李,论功行赏,就值得给他一枝蓝翎,不过这话不必当着大家说,所以只让小李扶着软轿轿杠,缓换回归养心殿。走到半路,忽然想到,应该给慈安太后去报个信,于是急急拍着扶手喊道:“慢着,不回养心殿,上长春宫。”
小李觉得要避形迹,回身弯腰答道:“今儿晚了,母后皇太后大概歇下了,明儿一早去请安吧!”
“天也不过刚黑透,晚什么?”皇帝说道:“我请个安马上就走。”
拗不过皇帝,只好转到长春宫,迎面遇见玉子,她笑嘻嘻地请了个安说:“万岁爷今儿胃口大开!”
“对了!你那碗火腿冬瓜汤真好。”皇帝很高兴地说:“明儿个我赏你几样好玩儿的东西。”
于是玉子又请安谢恩,还未站起身来,只听得慈安太后的声音:“是皇上来了吗?”
“是!”玉子高声答了这一声,疾趋上前,推开刚掩上的殿门,引导皇帝入殿。
“皇额娘!”皇帝说话一点都不顾忌,“刚过了一道难关,过得还挺漂亮的。”
安德海的消息,由小李在饭前来要菜时,悄悄告诉了玉子,玉子又悄悄回奏了慈安太后。她既喜亦忧,忧的是怕皇帝对慈禧太后不好交代。现在听他这一说,自然明白。但宽慰之余,也有不满,只为皇帝有些得意忘形,因而用责备的声音说道:“什么难关不难关的!有一点儿事就沉不住气了。”
慈安太后那怕是训斥,脸上也总常有掩不住的笑容,所以皇帝一点都不怕,端个小板凳坐在她膝前,自言自语地说:“明儿晚上就递到济南了。”
“什么呀?”玉子语焉不详,慈安太后这时才明白:“敢情是丁宝桢上的折子?我还以为是曾国藩奏得来的呢!”
“曾国藩胆子小,怕事。丁宝桢是好的,将来…。”
“将来!”慈安太后打断他的话,语重心长地说:“将来等你一个人能作主的时候再说,这会儿搁在心里就是了。”
皇帝深深点头,受了慈安太后的教。接着,便低声把召见恭王和军机,以及去见慈禧太后的经过说了一遍。
一个讲得头头是道,一个听得津津有味,母子俩都忘了时间,却把个小李急坏了。因为宫门一下钥,便得到敬事房去要钥匙,这一下就得记日记档,而慈禧太后每隔三、五天总得“阅档”,发觉有这段记载,心里就会想得很多,所想的必是管束皇帝的法子,连带大家不得安宁。
最后仍然要借重玉子,“有话留着明儿说吧!”她找个空隙插嘴,“万岁爷今儿也累了。”
这一来慈安太后才发觉,“唷!”她微微失惊,“都快起更了。回去好好儿睡吧!”
皇帝犹有恋恋不舍之意,经不住传轿的传轿,掌灯的掌灯,硬把皇帝架弄出长春宫。
软轿行到半路,只见数名太监避在一旁,候御驾先行,他们手里提着铺盖、梳头匣子,以及女人所用的什物,皇帝不免奇怪,随即问道:“这是干什么呀?”
“奴才去打听了来回奏,时候不早了,请圣驾先回养心殿。”说着,小李匆匆去了。
也不过皇帝刚刚回殿,小李跟着便已赶到。一看就能发觉他神色抑郁。这天的小李,格外得宠,所以皇帝很关切地问道:“你是怎么了?哭丧着脸!”
这下提醒了小李,赶紧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来:“奴才没什么!”
他不肯承认,也就算了,皇帝只问:“刚才是怎么回事?”
“是…,”小李很吃力地说:“是替庆儿挪东西。”
“喔,”皇帝自以为明白了,“必是把庆儿给撵走了。”
“不是,”小李木然答道:“处死了!”
皇帝大惊:“真的?”
“圣母皇太后的懿旨,谁敢不遵?”
皇帝没有作声,愀然不乐。庆儿是个好女孩,只是仗着她干哥哥的势,有点儿骄狂。皇帝不相信慈禧太后肯下这样的辣手,必是总管太监误信了她气头上的一句话,真个“打死算完”。早知如此,当时拚着再受一顿责备,也要救庆儿一救。
转脸看到小李的神色,他愈感歉然。他的抑郁何来?到这时自然明白,小李一向喜欢庆儿,就不为她本人,为了小李,也该把庆儿救出来。
如今一切都晚了,皇帝微微顿足:“唉!多只为我那时候少说一句话。”
小李懂他的意思,不知是感激、惋惜,还是怨恨,反而安德海被定了死罪这件大快人心的事,因为这个意外事故而变得不怎么样令人兴奋了。
但外廷的观感,完全不同。从知道安德海抄家开始,就不知有多少人拍手称快。当然也有人去打听消息,但竟连军机章京,都不明内情。
“是宝中堂亲自拟的旨。沈总宪、李师傅帮着分缮,即时封发。不知道里头说些什么?”沈总宪是沈桂芬,这时已升任左都御史了。
由军机章京的答语,越显得案情的神秘,也越有人多方刺探。到了第二天下午,内廷行走的官员,除了军机章京,另外三个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弘德殿、南书房、上书房,对于案情都相当清楚了。于是,话题也便由安德海转到了丁宝桢身上。
有的说,丁宝桢秉性刚烈,安德海遇着他,合该倒霉;有的说他在剿东捻时,受够了李鸿章和淮军的气,此举是有激使然,借此立威收名。丁宝桢居官虽清廉,但跟沈葆桢一样,对京中翰林,颇有点缀,因而这一下博得了清议的热烈赞许,似乎一夕之间,丁宝桢的声光凌驾曾侯、李伯相、左爵帅而上之了。
但是,在济南的丁宝桢却正焦灼不堪。八月初二的奏折,计算日子,折差应该回来了,至今不到,莫非其中有变?在所有的变化中,最要防备的是,慈禧太后可能会承认这回事,安德海的身分由暧昧而明确,事情就棘手了。
因为这时安德海在泰安县的从属,已有一部分押解到济南,丁宝桢亲自提审安邦太,多方盘诘,约略了然安德海的出京,是得到慈禧太后默许的,而“采办龙袍”不过是一个题目,实际上的任务,正如那面“三足乌”的幌子所显示的涵意。此外,还要到江南采访物价,作为将来备办大婚物件,审核的根据。
照此看来,慈禧太后或许会追认其事,等假钦差变成真钦差,再要杀安德海,罪名可就严重了。为此,丁宝桢一直不安,等待谕旨,真如大旱之望云霓。
抚标中军绪承是早已准备好了的,知道皇命一到,就要开刀,预先在历城县衙门和巡抚衙门都派了兵在等。到了夜里,抚署辕门外,灯笼火把,照耀得如白昼一般。
在官厅上,臬司潘霨和济南府知府、历城县知县,亦都衣冠整肃地在伺候着。自鸣钟已打过十下,正当神思困倦,都想命随侍的听差,在炕床上铺开被褥,预备躺一会时,只听鸾铃大振,由远及近,于是无不精神一振,各人的听差,不待主人吩咐,亦都奔了出去,打听可是京里的驿马到了。
果然,是兵部的专差星夜赶到。绪承亲自接着,问明了是“六百里加紧”,那不用说,必是这一案的上谕,随即亲自到签押房来通知丁宝桢。
恭具衣冠,开读谕旨,丁宝桢不曾想到,朝廷的处置如此明快!踌躇得意之余,竟有些感激涕零的模样,不由得激动地对他属下说道:“真正圣明独断,钦佩莫名。”
“是!也见得朝廷对大人的倚重。”潘霨乘机奉承了一句,紧接着指示:“如何遵旨办理?请大人吩咐了,司里好预备。”
“谕旨上说得极其明白,即刻提堂,指认确实,随即正法,此刻就办,一等天亮,我就要拜折复奏。”
“是!”潘霨转身对历城县知县,拱拱手说:“贵县辛苦吧!”
历城县的县大老爷,奉命唯谨,疾趋回衙,把刑房书办传了来,说明其事。提审倒容易,半夜里“出红差”,却是罕见之事,不免有些莫知所措。
“怎么回事?”
“半夜里‘出红差’,只怕‘导子’不齐…。”
“嗐!”县大老爷打断他的话说,“半夜里出导子,出给谁看?要出,也要出抚台的导子。你只要找到刽子手伺候刑场就行了。”
这就好办了,刑房书办一面派人通知刽子手,一面亲自去找掌管监狱,俗称“四老爷”的典吏,办了提取寄押人犯的手续,把安德海、陈玉祥、李平安、黄石魁一起提了出来。
“怎么着?”安德海的神色,青黄不定,“半夜三更还问话吗?”
“听说圣旨到了。”刑房书办这样告诉他。
“喔!”安德海急急问道:“怎么说?”
“听说要把你们几位连夜送进京去。”
“怎么样?”安德海得意地,“我就知道,准是这么着。”
也不曾替安德海上绑,典吏很客气地把他领出了县衙侧门,已有抚标派的两辆车和一队兵丁在等着。
“上那儿呀?”安德海问。
“先到巡抚衙门,丁大人还有话说。”
兵丁护送,典吏押解,到了巡抚衙门一看,内外灯火通明,安德海的神气便又不对了,但他似乎不愿示弱,昂起了头直往里走。
重重交代,一直领到西花厅。厅里炕床上,上首坐着臬司潘霨,下首坐着抚标中军绪承。厅里厅外,除却潘霨“噗噜噜”抽水烟袋的声音以外,肃静无哗。陈玉祥和李平安两人,神色大变,浑身发抖,安德海却依旧是桀骜之态,轻声叱斥着他的同伴:“别这个悚样!”
一语未毕,帘子打开,接着有人使劲在他身后一推,安德海踉貂跄跄跌了进去,再有个人顺势往他肩上一按,不由得就跪下了。
跪下却又挣扎着想起身,那人再一按,同时开口训他:“好生跪着!”
这一下,安德海眼中的恐惧,清晰可见,张皇四顾,不知要看些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潘霨慢吞吞地问。
“我…,我叫安德海。”
“是从京里出来的太监,安德海吗?”
“是啊!”安德海不断眨眼,仿佛十分困惑似的。
“把那三个人提上来!”潘霨吩咐。
陈玉祥、李平安和黄石魁,却不敢象安德海那样托大,一进了花厅,都乖乖儿悚伏在地,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