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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4月,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让我永生难忘。那是我有生以来经历的最恐怖的大火了!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全车的人都安静了下来。
绝无仅有的奇迹
那天中午,我因为在林子里抬木头压伤了肩膀没去干活,我的一个好朋友肚子疼得也没有去,我们两人正好做伴躺在帐篷里休息。正聊的高兴呢,就听到一声变了调的喊叫,像伐倒的一棵大树似的压进帐篷里来:“不好了,大火烧过来啦!”是我们杜队长的声音,他牙疼得脸肿了好几天,那天中午,大夫来给他拔牙,拔牙之前他出去方便一下,一走出帐篷看到东南边的天都黄了,马上意识到老林子那边的荒火烧过来了,也顾不上牙疼了,一边向帐篷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喊:“大家快出来呀!大火烧过来了!……”我穿上鞋钻出了帐篷,立刻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森林大火冒着浓浓的黄烟,铺天盖地的从四面八方朝我们的驻地压了过来。我们驻地两个帐篷就建在林中的一块小高地上,帐篷左侧的一个小棚子是伙房,帐篷前坡对面大约50米的地方有两个油罐。关键是这两个油罐,火要是烧到油罐,油罐一爆炸,后果不堪设想。几头平日里四处闲溜达的老黄牛“哞哞”地叫着,恐惧万分地直往两个帐篷之间钻。所有留在家里干活的和我们两个病号一共十几个人都吓傻了眼,不知所措地站在帐篷前。我当时心想:完了,我们肯定没救了。跑,火从我们的后面追过来,我们跑得过它吗?又能跑到哪儿去呢?
这时候,只听杜队长一声喊:“快回去拿脸盆、拿水桶……救火!”我们一个个下意识的箭步冲进帐篷,拿起脸盆跑了出来,跟着队长舀起了帐篷边泡子里、草丛里、草墩之间的水向火泼去。幸亏开春雪化之后雪水积满这些地方,不过心里却想,这么大的火,就我们这十几个人,能救得了吗?可是,当我端起一盆水向火泼去,眼前的一小片火被我扑灭时,我一下子震惊了,一下子感觉有希望了。大家就像战场上杀红了眼的士兵,跑着,爬着,跌跌撞撞的不顾一切的把一盆一盆的泥水泼在帐篷周围的火上。一台拖拉机正好也在家,一个师傅迅速地启动了机器,开足了马力在油罐周围跑着,草被压倒了,形成了一圈一圈的泥水道,也就是一圈一圈的防火道。记不得用了多长时间,那汹涌的大火从我们的帐篷旁边,我们的身后,油罐旁形成的水道边转了好几圈,不敢也无奈再窜过来了,打着旋儿跑走了。我们胜利了,我们还活着。大家拥抱在一起,我们几个女的都哭了。再看看我们每个人,各个都成了泥猴,泥水顺着两条裤角往下流,有的人的裤角已经被撕成了两个大片,扇风耳似的,带着泥水来回地甩。脚上穿的鞋,也没有了一点儿鞋样,整个一个泥包。有的人还在奔跑中甩掉了鞋子,一直在光着脚,也没有觉得。只是很短的平静,大家马上又紧张了起来,因为在林子里伐木的那些人,还都没有回来呢。
后来在林子里伐木的那些人都怎么样了?
大家都揪着心,纷纷地问。车正在白桦林中行走着,天阴得突然厉害起来,浓密的乌云说来就来,无声地流动着,压迫着林子。林间的土路上越发的昏暗,风把树枝和树叶摇摆得飒飒作响。抓吉的这条老路似乎和她一起在回忆,想起那场大火,也禁不住动了感情。
她接着说:杜队长叫司务长把队里仅存的一些“农田鞋”发给大家。我们换了衣服,齐刷刷地坐在帐篷前,脸朝着远处林子的方向沉默着,没有一个人说话。炊事员做好了饭让大家吃,也没有人应声。因为那时我们还不知道去林子里伐木的那些人怎么样了。天渐渐的黑了,人们依然坐在那里,可心随着夜色一起往下沉。在林子里伐木可不像我们现在的驻地一样,周围有一些湿地,从草窠子中间很轻易地就能够舀出水来,那可是一片原始森林呀,里面没有一点水,他们怎么救火?怎么躲过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呀?越想越不敢想,心紧张得提到了嗓子眼儿。
到底怎么样了呀?有人沉不住气在问,有人叹气不住地摇头。大家都知道,那段开荒的日子,是最容易出事的日子,特别在开春的时候,意想不到的荒火,曾经夺走了多少知青的性命啊!
天已经是彻底黑了的时候,拖拉机的隆隆声从远处传来,隐隐的能够看到爬犁上坐着的模模糊糊的人影,我们所有的人都从帐篷前跳了起来,欢呼了起来。真的,就跟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人们欢呼胜利的情景一样。我们欢呼着,跳跃着,拥抱着,都哭了。
后来我听同伴们说,在林子伐木的那些人,面对突然大火,当时也跟我们一样,吓得团团转,有人说爬树上去吧,有人也像我们一样想顺着风跑,但都被带班干活的老师傅制止住了。他是从友谊农场来的有经验的老农垦,是他指挥大家迅速地把自己待的一片地先放火烧了,烧出一条防火道,然后让大家抱着脑袋,赶紧趴下。大家抱着头刚刚趴下,那无情的大火就呼啸着从他们的头顶上,从他们烧过的地方的周围冲了过去,一眨眼的工夫,就席卷到别的地方去了,像是没看见他们,饶了他们一命。我们全队30多人,在那场大火中都活了下来,真是绝无仅有的奇迹。
她讲完了,松了一口气。车上静得出奇,大家都像沉在水底的鱼一样,憋了好大好长的一口气,半天才缓了过来。只听李龙云叹了一口气,问她:这件事你对肖复兴说过吗?
乌苏里江
我理解李龙云的意思,他想说这么惊心动魄的事情,你为什么一直没有写过呢?
司机也一直在听,他对我说:那年那场火,真是大,吓人啊!
我问他:那年你在这里干过活?
是,我也在这里。那时,这里附近百里,一直到乌苏里江边,全都是原始森林。那林子老了去啦,现在你们看的都是这些年来后补种的树。那年那场荒火把这片林子几乎都烧光了。好家伙,那火烧的,从这里一直烧到了乌苏里江边,滚着火龙,愣是滚过了乌苏里江的江面,烧到江对岸。你说厉害不厉害吧?
也许,没有亲身经历,是无法感受那场大火的惊心动魄的。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我们那时讲究的是斗争哲学:与人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天奋斗,其乐无穷!斗争的结果,伤害了自然,最终伤害的还是人自己。其实,大自然是神,它是需要保护的,这亲它便也会保护我们。当我们多多少少明白了一些的时候,这片那么美那么密的原始森林已经没有了。
不是在这场大火之后,就是在这场大火之后不久,王少白在建三江向荒原进军的计划收缩了。当时有这样一则传说,曾经广泛流传,几乎每个建三江的知青都听说过。说我们兵团司令员到这里视察王少白领导我们六师开荒的时候,就是在东方红农场,司令员上厕所,那时都是临时搭建的简易厕所,两块木板搭起了一个蹲坑,司令员一脚没踩稳,掉进了茅坑里,一怒之下,撤消了这几个开荒点,说就这样的条件,还想开荒?当然,这只是传闻,不知是真是假。但是,包括东方红农场在内的几个已经深入抚远的农场都被撤销了却是事实,是司令员颁发的命令。我的妻子就是在那时候从这个叫抓吉的地方来到了我们大兴岛。
车驶过抓吉小镇的时候,雨已经下了起来,而且越下越大。几间农屋一闪而过,过去的记忆,也迅速地闪在后面的一片风雨迷蒙中了。
车开到乌苏里江江边,正是大雨滂沱的时候,天低浪高,雨急云飞,所有的雨都泼洒在江面上,江面却只是一片苍茫,烟波浩淼,处世不惊的样子,显得很平静。所有的雨都被它吸纳进去,变成了它清澈的江水了。这样的情景,很让我吃惊,这是我看到的三江中最清的一条江。雄浑中的肃穆,涛声里的安详,乱云飞渡中的从容,也是三江中最让我感动的,最让我感到亲近的。江边的山丁子树结满红红的小果子,是给乌苏里江最明亮的点缀了,仿佛是献给这条江的礼物,或是这条江自己心情最美好的展示。
别人去参观展览馆或爬瞭望塔了,我和妻子一同来到乌苏里江边,这里离她当年在的东方红农场很近,她和伙伴一起来过这里。她指指高高的瞭望塔边一个矮矮的瞭望台,告诉我,我们爬上去过,当时觉得挺高的,现在显得这么矮。
江风猎猎,豪雨飘飘,站在江边,左边是黑瞎子岛,对岸是俄罗斯的大赫黑齐乡,由于雨太大,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雾气浓重的影子影影绰绰。裹胁着瓢泼一样雨水的江水,从遥远的地方能够一直拍打到我们的脚下。非常奇怪的是,从江心翻涌而来的汹涌的江水,抵达这里,已经逐渐地平缓,将那击筑弹笳一般的壮怀激烈,化作了绕指情柔。那种感觉,真的是在别的江边,没有过的。
我们又想起了那场旷古未有的大火,真不敢相信就是在它的江边发生过的,蔓延开来的。当曾经发生过的惊心动魄的一切,变成了可以讲述的故事的时候,其实,那曾经发生过的惊心动魄的一切,也许已经就没有那么惊心动魄了。或者说,那种惊心动魄只是成语词典里书面语言的意思了。我已经越发地清楚,包括我自己在内,都在此次重返北大荒的过程中,一点点地回忆,一点点地沉思,一点点地反刍。但也会在回到北京的日子里,一点点地淡漠,一点点地忘却,一点点地抛弃。如果我们真的能够从这次重返北大荒的过程中,留存在心里一点什么而没有让一切成为过眼烟云的话,那么,这样的记忆才有价值,才会在从一个记忆跳跃到另一个记忆中,连接起一些仍然没有随时间流逝而死去的生命。在那些纷至沓来的相同或不相同的表征中,让我们看到的,与其说是关于我们昨天的回忆,不如说是我们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