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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琛这种人生来就是只狼崽子,从长牙的那一天就注定要咬人的。
他连恼羞成怒都特别的与众不同——不哭不闹不叫喊威胁,被按在膝盖上露着半片屁股挨打,却连挣扎都欠奉。
只从靴子里抽出匕首,安静利落的就捅了过去。
是谢涟先喊了出来,“小心!”
还好,王家的私兵当年也都是在西蜀、江北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崔琛的冷刀子虽然捅得出其不意,杀气却是藏不住的。
那人早敏锐的推开崔琛,闪身避开了。他用戒备的目光盯着崔琛,心里也十分震惊——他也是上过战场的。但像崔琛这么大的孩子,怎么能因为这么点事就杀人,杀人又怎么能连眉都不皱一下?
这样的孩子你得拿着剑,折断手脚教训,巴掌他是不会听的。
这群人面色也不觉沉下来了。
司马煜三个人心里受的冲击更难以言表。
跟崔琛比起来,就算卫琅,也是枝温室里开出来的小白花。不用说这种小事,就是哪一天真的天下大乱了,他们此刻也未必有杀人和被杀的觉悟。
场面一时僵住,而官兵恰到好处的迟到了。
卢轩虽然没崔琛这么悍勇,但也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趁着官兵来时王家家丁们短暂的分神,终于挣脱出来,拍了拍身上的泥灰。
有些人哪怕你扒光了他的衣服丢到泥坑里去滚一圈,他身上的气质也能让他轻易与其他草莽区别开来。
而卢轩就有这么种能镇得住场子的气质。他就这么往官兵跟前一站,那个常年巡视建邺城、跟不少世家子弟打过交道的校尉先就摆低了姿态。
卢轩虽然没被人打屁股,也没让人打脸,但他今天受的待遇也是生平头一遭了。他仗着自己跟崔琛武艺都不差,没多带护卫,吃这种亏,此刻不说懊恼,也只是脸面使然。心情自然好不到哪儿去。
开口就质问,“光天化日之下恶徒行凶,还不抓起来?!”
曹校尉差点就从命动手了。
可惜卢轩这一回面对的不是左佳思阿兄。
世家大户的家丁,比寒门庶士姿态还要高。何况平日里世家跟外边打交道,往往就是他们这些人出面,市井里三教九流,他们哪里说不上话?听卢轩恶人先告状,原本那么一点以多欺少、以大欺小的心虚就都烟消云散了。就这么当着卢轩的面,大大方方的问候,“是曹老弟啊,近来可好?”
曹校尉先被卢轩闪到眼了,没注意,此刻一打量,居然是熟人,马上也笑道,“原来是王兄,托福托福。”又四面张望,“王兄这是……”
“夫人出门,跟着护卫来的。”这位王兄反应也快,立刻就狐假虎威,把卢轩扣过来的帽子扣回去,“路过这里,看有人在闹事,让过来问问。谁知狂徒就上手了。”
曹校尉立刻就有些惶恐,“没冲撞了夫人吧?”
“夫人见过场面,不妨。就是小娘子年少,被惊扰了。”
卢轩反应再迟钝,也明白自己是踢到铁板了。他自然明白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却也不是被吓大的,“惊扰了女公子,卢某日后自然会登门致歉。只不知是谁不由分说上来就动手,我还是头一遭碰到这种狂悖的奴才。也得好好议论。”
“自然是要好好议论的。”
两边各执说辞时,就听到一清柔女声不卑不亢的说道。
吴音宛若莺啭,卢轩不由就循声望过去,便见一十五六岁的少女走过来,亭亭玉立,眉目如画。
卢轩此人几乎无懈可击,你看他出身高,学问好,见识广,有头脑,最最无敌的是,他没有身为世家俊秀的自尊和矜持,脸皮厚度堪比无赖流氓,天然就是一道久攻不破的城墙。很多人见他一表人才,风流儒雅,都觉得他不会这么阴损无耻时,他偏偏就能这么阴损无耻。是以无论什么场合,都能混淆是非,颠倒黑白,从不吃亏。
但就这样的卢轩,他也是有缺点的——他见不得美女。
这人滥情,太怜香惜玉了。
那少女走到卢轩面前,屈膝行礼。卢轩嗅到她衣上梅香,先就神思荡漾了。态度自然就放软了。
少女道:“到府上赔礼便不必了,倒是若有人光天化日之下打砸了公子的财物,公子该不该上前讨理?”
卢轩道:“自然应该。倒是不相干的人无故上前对你动手,小娘子说,这也有理吗?”
少女道:“若是有人打砸了你的财物,你上前讨理,那人却纵马伤人,你该不该还手自救?”
卢轩反应还不算太慢,回道:“若是我糟蹋自家东西,有人上前说三道四,这也有理吗?”就当街说道:“今日集市上的东西,摆出来,没摆出来的,我全买了。”
少女就笑着迎风将契纸一展,道:“真是不巧,公子晚了一步。”一面也依样当街说:“有署丞作保,东西我家已买下了。谁家的货,只需去市署登册领钱。”又对曹校尉说,“当街纵马伤人,损毁别家财物。还要反诬一口,不知官家是如何定罪的。”
卢轩忙抢了一步,“货未清银未讫,哪来的你家东西?买卖讲究你情我愿,你单方面拿契纸出来算什么?”立刻就说,“我出两倍的价格。”
少女就似笑非笑的望着他,将契纸收好了,道:“两倍我可出不起。只是公子说的也有道理,你情我愿最要紧。你我竞价也没什么意思,就问问这货主的意思吧。”
远远飞来一颗烂白菜。
丢白菜的人似乎想骂什么,对上崔琛白狼一样阴鸷的眼神,忙又缩回去。
只是这么点水而过的一个信号,却令卢轩瞬间警醒过来——他跟崔琛不一样,他在为恶时很清楚别人背地里如何恨他,他平日里不当一回事,只是认定了这些人拿他没办法罢了。
但此刻他却不得不考虑后果了。
若真的当街被市井小民砸烂白菜,日后传扬出去,他和崔琛就不用做人了。
再看一眼那少女一直噙在唇边的微笑,心里就有了些不一样的滋味。
他是能放下架子的,立刻改口,“既然是姑娘买下的东西,今日便是我的不是。令姑娘损坏了多少财货,卢某愿意双倍补偿。还请姑娘既往不咎。”
少女道:“既然你肯认错,我倒也不必太追究。”带笑的眸子便瞟过崔琛,道,“反正我家的人也没吃什么亏。”
四面都是忍俊不禁的笑声。而崔琛居然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垂下眼眸来,一言未发。
少女又道:“我家的东西,你按原价赔偿就是了。只是牵连了这么多无辜商贩,却令人十分不忍了……这赔礼……”
卢轩忙说:“赔给小娘子多少,自然就赔给他们多少。”
少女笑着点了点头。
司马煜压在卫琅背上,赞许道:“这小娘子好气势啊。”
谢涟沉默不语,卫琅也默不作声。
司马煜:呃……难道他说错了吗?
就见那姑娘依旧大方从容的走回去,在离他们不远的一辆牛车前停了下来,屈身一福,道:“小娘子吩咐的事已经办妥了。”
有朔风卷地而过。仿佛那风卷着冰凌冻穿了衣衫,司马煜整个身体都僵硬起来。
他就望着那扇被棉毡遮住的车窗。
但车厢里面的姑娘连手指也不曾探出来半分。他可以相见她娉袅独坐的仪态,必然是他生平仅见的美好和端庄。
“令他道歉。”里面传来声音,“若不肯,接着打。”
47不如不见(七)
崔琛道歉了。而且道歉道得干脆利落。
这孩子有枭雄气,局势不利的时候也能忍气吞声。他只把账记在心里,利息滚利息,秋后算时自会赶尽杀绝的讨回来。
阿狸才不怕他。反正她这辈子有的就是这种资本。才华见识能力都了了,偏偏白富美指标高,谁比秒谁。最不怕的就是硬碰硬……好吧,也许她不美,但好歹也不拖后腿不是?
崔琛非要当着她的面横,她就横回去给他看。
离开的时候她甚至让牛车慢慢悠悠的从崔琛身边晃过去,心不在焉的对珠翠说,“若看到有人恃强凌弱,只管以十倍的强横碾压回去。对恶人,就要用恶法子。”
而珠翠也轻轻笑道:“记下了。”
崔琛攥紧了拳头,终究还是没爆发出来。
司马煜就望着牛车从他的对面缓缓的去远。
只闻其声,那声音却也如天音贯耳,在脑中嗡嗡响成一片。
那嘈杂得将世界都搅乱填满的声音里,有无数映像在脑中飞速的闪现。可是他辨不清,抓不住。只能任由那些声色光影倏然而过。在最后,那杂乱的映像终于归而唯一,漫天飞雪里,少女含笑回眸,眉目宛如水墨点染,清隽分明。而后瞬间消散。
意识中有什么潮水般涨满。有令人喘不过气的东西在潮水中沉淀。司马煜莫名其妙就觉得很难过。
这种难过很奇怪。
司马煜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总有一种奇怪的预感,觉得自己日后一定会娶一个又丑又凶又悍的母夜叉当老婆,还会被她吃得死心塌地。小孩子总有些稀奇古怪的念头,也总为一些很搞笑的理由担惊受怕。但那时他确实当真了,并且为此忧心忡忡。所以看到谢涵的时候他忽然就觉得自己听到了福音只要他抢在母夜叉之前娶个天仙不就好了?所以他费尽心思追求谢涵,诚恳得恨不能吃买饭都要分她一半,但他并没有为自己即将逃出生天而高兴。反而是那天上山遇见谢涵儿子的时候,他忽然就松了一口气。
那时他想:难道他就逃不了娶一个母夜叉的悲惨命运了?这可真令人难过啊。
但是从那之后,忧心忡忡的感觉反而消失了。就好像说完“你看我努力过了,但就是没办法啊”,然后就欢欢喜喜,甚至有些期待的认命了似的。
那种难过就跟现在的很像。
但那个时候的难过不会让人心口被揪住了一样闷,闷得喘不过气来。
谢涟和卫琅当然认得出阿狸身边的大丫鬟。
他们看到珠翠的时候,就知道对面牛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