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聪明人一点就透。古应春只要从女人身上去思索,立刻就想到方才阿巧姐帘前惊鸿一瞥的情景,于是张医生刚到时对阿巧姐处处殷勤的景象,亦都
浮现脑陆,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是为了这个?”他缩回右手,屈起两指。做了个“七”的手势,暗扣着一个“巧”字。
七姑奶奶似乎有些扫兴,“真无趣!”她说,“怎么会让你猜到?”
“猜到这一点点没有用处。来,来,”他拉着妻子并肩坐下,“你讲这段新闻来听听。”
这段新闻讲得有头有尾,纤细无遗,比身历其境的人还清楚,因为他们都只知道自己在场或者听说过的一部分,萧家骥有些话不便出口,阿巧姐跟胡雪岩的想法,亦颇多保留,唯有在七姑奶奶面前倾囊而出,反能了解全盘真相。
“家骥这个小鬼头!”古应春骂道,有些忧虎,却也有些得意,“本来人就活动,再跟小爷叔在一起,越发学得花样百出。这样下去,只怕他会走火入魔,专动些歪脑筋。”
“他不是那种人。”七姑奶奶答道,“闲话少说,有件事,我还要告诉你,小爷叔的脾气你晓得的,出手本来就大方,又觉得欠了张郎中很重的一个情,所以我的办法……”
“慢来,慢来!”古应春打断她的话问,“你是什么办法,还没有告诉我,是不是李代桃僵?”
“是啊!不然真要弄僵。”七姑奶奶说,“小爷叔也觉得只有我这个办法,而且他想最好年内办成,让张郎中高高兴兴回家,花个千把银子,都归他出。”
虽说长三的身价高,千金赎身,也算很阔绰了,但这样身价的“红倌人”,给张郎中作妾,就有些“齐大非偶”的意味了。
“这样做法不妥。你再行,到底外场的事情懂得太少……”
“这我又不服了。”七姑奶奶性急的毛病发作了,“就算我一窍不通,难道小爷叔的话也不对?”
“自然不对,刚刚一场大病,脑筋自然不够用。再说,小爷叔对堂子里的情形,到底也没有我懂得多。象这种‘红棺人’一句话,叫做不甘寂寞!
平日穿得好,吃得好,且不去说它,光是夜夜笙歌的热闹,已经养成习惯,你想想,跟了张郎中,怎么会称心如意?“
“照你说,那里头就没有一个能从良的?”
“十室之内,必有芳草。要说出淤泥而不染的,自然也有,不过可遇而不可求,一下子哪里打了灯笼去找?就算找到了,也要看彼此有没有缘分,光是一头热,有啥用处?”古应春又说,“看在银子分上,勉强跟回家也会过日子,也会生儿子,就是没有笑脸,要笑也是装出来的。如果是这样的情形,哪怕她天仙化人,我也敬谢不敏。”
话是不能说没有道理,只是有些言过其实。但是不这么做,“难道就此罢手不成?”她怔怔地问她丈夫。
“最好罢手,花了钱挨骂,岂不冤枉?”
这句话,七姑奶奶大为不服,“奇了!”她说,“这种事也多得是。你不是自己说过,上个月,什么办厘金的朱老爷,就花三千银子弄了个‘活宝,送上司。”
“献活宝巴结上司,又当别论……”
古应春另有一番议论,官场中巴结上司,物色美人进献,原是自古已然
的事,但取悦一时,不必计及后果。而且名妓为达官贵人作妾,即令家规森严,行动不自由,然而锦衣玉食,排场阔绰,总也有贪图。风尘中爱慕虚荣的多,珠围翠绕,婢仆簇拥,夸耀于旧日小姐妹,听得啧啧称羡之声的那一刻,也还是很“过瘾”的。
“张郎中能够有什么给艳春老四?”古应春说,“就算他殷实,做生意人家总是生意人家的规矩,讲究实惠,不见得经常替她做衣服,打首饰。日常饮食,更不会象做大官的人家,天天鸡鸭鱼肉,内地又不比上海,过惯了繁华日子的,你想想她心里是何滋味?少不得三天两头生闲气,这就叫不安于室。张郎中哪里还有艳福好享?”
七姑奶奶想起了一句话:“爱之适足以害之”,也觉得不妥,然而又何至于挨骂?
她心里这样在想,还未问出口,古应春却已有了解释:“做人情也是一门学问。象这样的情形,懂道理的人,一定批评小爷叔,简直就是以怨报德,这倒还在其次,张郎中家里的人,一定骂死了小爷叔。你想是不是呢?”
设身处地想一想,自己也会如此,不但要骂出钱的人,还会骂出主意的人。七姑奶奶这样想着,深为不安。可是,阿巧姐又如何?
“事情总要有个了结。”七姑奶奶说,“当然,这件事要两厢情愿,这面不肯,那面也没有话说。不过当初那样做法,显得有点有意用‘美人计,骗人上当,倘或就此记恨,说出去的话一定难听,不要说阿巧姐,就是小爷叔也一定不开心。”
古应春沉吟了一会,从从容容地答道:“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多送银子,作为补偿。”
“也只好如此。”七姑奶奶说,“到时候再说,此刻不必去伤脑筋了!”
五住在洋场的人,特别是经常在花天酒地中的,都有迟睡迟起的习惯,古应春因为有生意要照料,起得还算早的,但也要九点钟才下床。这天八点钟就有娘姨来敲房门,说号子里派了人来,有话要说。
“什么话?”古应春隔着窗子问。
“杭州有位刘三爷来。人在号子里。”
“哪个刘三爷?”睡眼惺松的古应春,一时想不起是谁。
六姑奶奶在后房却想到了,掀开帐子说道:“不是刘不才刘三爷吗?”
“是他?不会是他!”古应春说,“刘三爷也是自己人,一来,当然会到这里来,跑到号子里去干什么?”
“老板娘的话不错。”号子里的伙计在窗外接口,“本来是要请刘三爷到家里来的。他说,他身上破破烂烂不好意思来。”
果然是刘不才!这个意外的消息,反替古应春带来了迷茫,竟忘了说话。
还是七姑奶奶的心思快,胡家的情形还不知道,也许有了什么不幸之事,如果让胡雪岩知道了,一定立刻要见他,当面锣,对面鼓,什么话都瞒不住他,大是不妥。
因此,她便替丈夫作主,吩咐伙计先回号子,说古应春马上去看他,同时叮嘱下人,不准在胡雪岩面前透露刘不才已到上海的消息。
“想不到是他来了。”古应春说,“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他。”
“自然要罗!”
夫妇俩一辆马车赶到号子里,相见之下,彼此都有片刻的沉默。在沉默中,古应春夫妇将刘不才从头看到底,衣衫虽然褴褛,精神气色都还不错,不象是快饿死了的样子。
“刘三叔!”终于是七姑奶奶先开口,“你好吧?”
“还好,还好!”刘不才仿佛一下子惊醒过来,眨一眨眼说:“再世做人,又在一起了,自然还好!”
听得这话、古应春夫妇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胡家呢?”七姑奶奶问说,“都好吧?”
“出逃苦一点,大大小小轮流生病,现在总算都好了。”
“啊!”七姑奶奶长长舒口气,双手台掌,当胸顶礼:谢天谢地。“然后又说:不过我倒又不懂了,杭州城里饿死的人无其数……”说到这里,她咽口唾沫,将最后那句话缩了回去。
那句话是个疑问:饿死的人既然无其数,何以胡家上下一个人都没有饿死?刘不才懂她的意思,但不是一句话所能解答得了的,“真正菩萨保佑!
要谈起来三天三夜说不尽。“他急转直下地问道:”听说雪岩运粮到过杭州,不能进城又回上海。人呢?“
“他一场大病,还没有好。不过,不要紧了。”七姑奶奶歉意地说:“对不起,刘三叔,你现在还不能跟他见面,等我们把事情问清楚了再说。王抚台是不是真的自尽了?”
“是呀,是呀!”凡事吊儿郎当,从没有什么事可以叫他认真的刘不才,这时却认真了起来,“王抚台的官声,说实在的,没有啥好,这一来则好了。”
刘不才接着说,杭州城破那天,忠王李秀成单骑直奔巡抚衙门,原意是料到王有龄会自尽,想拦阻他,可是晚了一步,王有龄已朝服自缢于大堂右
面的桂花树下。李秀成将尸首停放在东辕门鼓亭左侧,觅来棺木入殓,而王家上下老幼,并未曾受此株连。
“不是说要拿王抚台的灵柩送到上海来吗?”七姑奶奶问道。
“那倒没有听见说起。”
“满城呢?”古应春问:“将军瑞昌,大概也自尽了?”
“满城在三天以后才破……”
在这三天中,李秀成暂停进攻,派人招降,条件相当宽大,准许旗丁自由离去,准带随身细软以外,另发川资,同时将天王特赦杭州旗丁的诏旨送给瑞昌看,目的是想消除他们的疑虑。而效用适得其反,也许是条件太宽大,反令人难以置信,而且,败军之将归旗,亦必定治置,难逃一死,反倒失去了抚恤,甚至还褫夺了旗籍,害得子孙不能抬头,无法生活。所以瑞昌与都将约定,死不投降。
于是三天一过,李秀成下令攻击,驻防旗丁,个个上阵,极力抵抗,满城周围九里,有五道城门,城上有红衣大炮,杀伤了太平军三千多人,到十二月初一午后破城。将军瑞昌投荷花池而死,副都统杰纯、关福亦都自戕,纵火自梦以及投西湖而死的,不计其数。
讲到这里,刘不才现出惊魂未定的颜色,古应春赶紧叫人倒了热茶来,让他缓一缓气,再问他个人的情况。
“杭州吃紧的时候,我正在那里。雪岩跟我商量,湖州亦已被围,总归一时回不去了,托我护送他的家眷到三天竺逃难。从此一别,就没有再见过他,因为后来看三天竺亦不是好地方,一步一步往里逃,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