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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九月里杭州被围,家家绝粮,人人瘦瘠,只有袁忠清似乎精神还很饱满,多疑心他私下藏着米粮,背人“吃独食”,然而事无佐证,莫可究洁。
这样的人,一旦破城,自然不会“殉节”。有人说他还是开城门引太平军进城的人,这一点也无实据,不过李秀成进城的第二天,他就转为投效太平军,任了“钱塘监军”职,而于的差使却是“老本行”,替太平军备办军需。
太平军此时最追切需要的是船,要从外埠赶运粮食到杭州,所以袁忠清摔掉翎领,脱去补挂,换上红绸棉袄,用一块黄绸子裹头,打扮得跟太平军一样,每天在江于封船。
“这个忘八蛋!”刘不才愤愤他说,“居然亲自到胡家,跟留守在那里的人说:胡某人领了几万银子的公款,到上海去买米,怎么不回来?你们带信给他,应该有多少米,赶快运到杭州来。
不然,有他的罪受!你们想想看,这不是有意找麻烦?“
这确是个麻烦。照袁忠清这样卑污的人品,毒辣的手段,如果不早作铺排,说不定他就会打听到胡家眷属存身之处,凌辱老少妇孺,岂不可忧?
“顶叫人担心的是,这个忘八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果说他拿胡家大小弄了进去,托到人情,照数释放,倒也还不要紧,就怕人是抓进去了,要放,他可作不了主。这一来,要想走条路子,只怕比登天还难。”
刘不才这番话,加上难得出现的沉重的脸色,使得七姑奶奶忧心忡忡,也失去了平时惯有爽朗明快的词色,古应春当然也相当担心,但他一向深沉冷静,一半也是受了胡雪岩的濡染,总觉得凡事只要不怕难,自然就不难。
眼前的难题,不止这一端,要说分出缓急,远在杭州的事,如果已生不测,急也无用。倘或根本不会有何危险,则病不急而乱投医,反倒是自速其祸。
然而这番道理说给刘不才听,或许他能接受,在七姑奶奶却是怎么样也听不进去的。因而他只有大包大揽地先一肩担承了下来,作为安慰妻子的手段。
“不要紧!不要紧!”他拍一拍胸说,“我有办法,我有路子,我今天就去办。眼前有件事,先要定个主意。”
这件事就是要将杭州的消息,告诉胡雪岩。家中不安,至交殒命,是他不堪承受的两大伤心之事,可是老母健在,阁家无恙,这个喜讯,也足以抵消得过,所以古应春赞成由刘不才去跟他面谈。
七姑奶奶表示同意,刘不才当然依从,不过,他要求先去洗个澡,这是他多少天来,梦寐以恩的一种欲望。
“那容易。”七姑奶奶对古应春说:“你先陪刘三叔到澡塘子去,我回家去收拾间屋子出来。”
“不必,不必!六姐,”刘不才说,“我还是住客栈,比较自由些。”
刘三叔喜欢自由自在,你就让他去。“古应春附和着,他是另有用意,想到或许有什么不便当着胡雪岩说的话,跟刘不才在客栈里接头,比较方便些。
* * *在新辟的“石路”上,买好从里到外、从头到脚的全套衣衫鞋帽,照道理说,刘不才脱下来的那身既破且脏的旧衣服,可以丢进垃圾箱里去了,但是,他却要留着。
“从前,我真正是不知稼穑之艰难,虽然也有落魄,混到吃了中饭,不知夜饭在哪里的日子也有过,可是我从来不愁,从没有想过有了钱要省俭些用。经过这一场灾难,我变过了。”刘不才说,“这身衣服我要留起来,当作‘传家之宝’。这不是说笑话,我要子孙晓得,他们的祖宗吃过这样子的苦头!”
古应春相当惊异,“刘三叔,”他说,“你有这样子的想法,我倒没有想到。”
“我也是受了点刺激,想想一个人真要争气。”刘不才说,“从天竺进城,伤心惨目,自不必说,不过什么东西可怕,都不知人心可怕。雪岩在地方上,总算也很出过一番力的,哪知道现在说他好的,十个之中没有一个。
我实在不大服气。如果雪岩真的垮了下来,或者杭州也真的回不去了,那就冤屈一辈子,坏名誉也不能洗刷。到有一天光复,雪岩依旧象从前那样神气,回到杭州,我倒要看看那班人又是怎么个说法?“
这是一番牢骚,古应春颇有异样的感觉。从他认识刘不才以来,就难得听他发牢骚,偶尔那么一两次,也总是出以冷隽嘲弄的口吻,象这样很认真的愤激之词,还是第一次听到。再将他话中的意思,好好咀嚼了一会,终于辨出一点味道来了,“刘三叔,”他试探着问,“你好象还有什么话,藏在肚子里似地。”
刘不才倏然抬眼,怔怔地望着古应春,好半晌才深深点头,“应春兄,你猜对了。我是还有几句话,倒真应该跟你谈才是。雪岩的处境很不利……”
听他谈了下去,才知道胡雪岩竟成众矢之的。有人说他借购米为名,骗走了藩库的一笔公款,为数可观,有人说王有龄的宦囊所积,都由胡雪岩替他营运,如今死无对证,已遭吞没。此外还有人说他如何假公济私,如何虚有善名,将他形容成一个百分之百的奸恶小人。
“这都是平时妒嫉雪岩的人,或者在王雪公手里吃过亏迁怒到他头上。
疯狗乱咬,避开就是,本来可以不必理他们,哪知长毛也在找雪岩,这就麻烦了。“
越说越奇,如何太平军又看中胡雪岩?古应春大感不解,不过一说破也就无足为奇了,“雪岩向来喜欢出头做好事,我们凭良习说,一半他热心好热闹,一半也是沽名钓誉。李秀成打听到了,想找雪岩出来替他办善后。这一来就越发遭忌。原来有批人在搞,如果雪岩一出面,就没有得那批人好搞的,所以第一步由袁忠清那样的王八蛋来恐吓,这也还罢了,第二步手段真毒辣了,据说,那批人在筹划鼓动京官要告雪岩,说他骗走浙江购米的公款,贻误军需国食,请朝廷降旨查办。”
听到这里,古应春大惊夫色,“这,从何说起?不是要害他家破人亡吗?”
他大摇其头,“不过我又不懂,果然隆旨查办,逼得小爷叔在上海存身不住,只好投到长毛那里,于他们又有何好处?”
“不要忙,还有话。”刘不才说,“他们又放出风声来了,说是胡雪岩不回杭州便罢,一回杭州,要鸣锣聚众,跟他好好算帐。”
“算什么帐?”
“哪晓得他们算什么帐?这句话毒在‘鸣锣聚众’四个字上头,真的搞成那样的局面,雪岩就变成过街老鼠了,人人喊打!”
古应春敲敲额角,“刘三叔,”他紧皱着眉说:“你的话拿我搞糊涂了,一方面不准他回去,一方面又逼得他在上海不能住,非投长毛不可,那么他们到底要怎么办呢?莫非真要逼人上吊,只怕没有那样容易吧?”
“当然,雪岩要让他们逼得走投无路,还能成为胡雪岩?他们也知道这是办下到的,目的是想逼出雪岩一句话:你们饶了我,我决不会来坏你们的事。应春兄,你想雪岩肯不肯说这句话?”
“不肯也得肯,一家老少,关系太重了。”
“话是不错,但是另外又有一层难处。”
这层难处是个不解的结,李秀成的一个得力部下,实际上掌理浙江全省政务的陈炳文,因为善后工作棘手,一定要胡雪岩出头来办事。据说已经找到阜康钱庄的档手,嘱叫他转言。照刘不才判断,也就在这两三天之内,会到上海。
“照这样说,是瞒不住我这位小爷叔的了。”古应春觉得情势棘手,向刘不才说:“你是身历其境的人,这几天总也想过,有什么解救之方?”
“我当然想过。要保全家老小,只有一条路,不过,”刘不才摇摇头说,“说出来你不会赞成。”
“说说何妨。”
“事情明摆在那里,只有一个字,去!说老实话,雪岩真的回杭州去了,那班人拿他又有什么办法!”
古应春大不以为然。但因刘不才言之在先,料他不会赞成,他倒不便说什么责备的话了。
“刘三叔,”他慢吞吞地说:“眼前的急难要应付,将来的日子也不能不想一想。我看,这件事,只有让小爷叔自己去定主意了。”
* * *带来了全家无恙的喜讯,也就等于带来了王有龄自缢的噩耗,刘不才不提王有龄,真所谓“尽在不言中”,胡雪岩双泪交流,但哀痛还能承受得住,因为王有龄这样的下场,原在意中。一个多月前,钱塘江中一拜,遥别也就是永诀,最伤心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王有龄的遗嘱呢?他想问,却又怕问出来一片悲惨的情形,有些不敢开口。而七姑奶奶则是有意要谈能叫人宽心的事,特意将胡家从老太太起,一个个挨次问到,这就越发没有机会让胡雪岩开口了。
谈到吃晚饭,正好张医生回来,引见过后,同桌共饮,他们两人算是开药店的同行,彼此都别有亲切之感,所以谈得很投机。饭后,古应春特为又请张医生替胡雪岩去诊察,也许是因为有了喜讯的缘故,神旺气健,比上午诊脉时又有了进境。
“还有件很伤脑筋的事要跟病人谈。”古应春悄悄问张医生,“不知道对他的病势相宜不相宜?”
“伤脑筋的事,没有对病人相宜的。不过,他的为人与众不同,经得起刺激,也就不要紧了。”
既然如此,古应春便不再瞒,要瞒住的倒是他妻子,所以等七姑奶奶回卧房去看孩子时,他才跟刘不才将杭州对胡雪岩种种不利的情形,很委婉地,但也很详细地说了出来。
胡雪岩很沉着,脸色当然也相当沉重。听完,叹口气:“乱世会坏心术。
也难怪,这个时候哪个要讲道德,讲义气,只有自己吃亏。不过,还可以讲利害。“
听这口气,胡雪岩似乎已有办法,古应春随即问道,“小爷叔,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