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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镜愣了半天,方才点头说:的确是你爷爷的几个字,我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门亲戚,当年,是解放前,你爷爷在胡家当差,按今天的说法叫打工,专门跑码头干货店负责催款收款,胡家很器重他,很信任他。
我说真是匪夷所思,胡家很器重他又怎么样?胡家既然很器重他,又那么有钱,区区伍拾万还用得着打借条呀?发个红包不就解决了。父亲说,这你就不懂了,有钱归有钱,亲兄弟明算账的道理你懂不懂?再说你爷爷是何等刚强的人,一辈子不吃磋来之食,无功不受禄,既然留下这张借据,想必是事出有因,得考察考察;可话又说回来,老话说,受人恩果千年记,得人花戴万年香,假如真是借了人家的钱,是一定要还的。我说,尽管你把爷爷描述得这么高大,我还是不以为然,不吃嗟来之食,那这张借据怎么解释?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这个老胡,他是怎么知道我的情况的?还找到我公司里讨债,破坏我的形象。
父亲说,是呀是呀,他怎么知道你的公司,这么说来就更复杂了,你必须想法先稳住他,千万别搞僵了,不然到时连本带利一起算,我们不倾家荡产才怪哩。我说你别吓唬我,父债子还,由你和二叔三叔四叔四兄弟去还,关我们革命后代什么事。
我走了,我没理老胡的茬。老胡见我按兵不动,一个星期没给他打电话,他就打过来,问我们商量的结果怎样。我说,对不起,我们家几个重要的成员出差的出差,出国的出国,所以常委会一直没机会开,你耐心等吧。老胡说,我可以等,但我的肚皮却等不了,我下岗多年,不是实在没办法,谁动这个念头啊?你是不是给我一个准信?我说对不起,这个准信实在不好定,你想想,我爷爷有四个儿子,尽管我父亲是老大,但牵涉到历史旧案,半个世纪了,他也不可能擅自做主对不对?得等所有的成员到堂,才能开会订方案对不对?
老胡叹口气说,你们这些有钱人是怎么回事,区区几千块钱,又没说要你们付利息,只不过折算了一下,实在是太好说话了。我说老胡同志你冷静些,说到亲戚,我也不知道我们是哪门子亲戚,就算是亲戚,可你想想,如今年代,亲戚一不往来,就不是亲戚了,是路人,是陌生人,怪就怪历史无情,像一股洪水把我们冲散了,人海茫茫,谁认识谁呀,这说明亲戚这个字眼的内涵,彻底被历史的长河荡涤得干干净净,没什么具体内容了。老胡说,你的意思我听懂了,不想认账对不对?既然不认账,那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了。
从第二天起,老胡开始每天来我的公司,就像上班,他坐在那里,捧着一份64版的小报看,保安问他有什么事,他说等人,也不说等谁,而是静坐,一坐一天。保安把这个情况汇报给我,说要报案,被我拦住。我打电话请示父亲,把老胡的行迹描述了一遍,父亲想了想说,父债子还,躲不脱的,你定个时间吧,先见个面再说。
二天后,我把老胡约到人民公园茶楼,茶楼掩映在一片翠竹里,四周是草坪,很是清静。老胡到来时,我们早恭候在那里,父亲和我,还有三叔和四叔,二叔去日本探亲去了,二叔的儿子在日本勤工俭学,认识了一个有一半日本血统的女孩,就在那里倒插门落户,二叔这次去日本主要是拜会亲家,顺带喝喜酒。所以二叔没来,而是由他女儿小琴代表。老胡见我们坐了好几个人,每个人的表情悚然,他也有片刻的紧张。我请他坐,他坐下后问,你们开家庭常委会,我有必要参加吗?我说你怎么知道这是常委会?老胡说,几兄弟一张脸嘛。我打量父亲三叔四叔,果然是一张脸,清癯,淡眉,狭长眼,包括我在内,胡家的优美遗传就是一句成语:文质彬彬。所以这种模样渐渐让老胡稳住了神。他开始点烟,仍是人民币8毛一包的大红花,这种劣质香烟的味道很呛人,很快像一股硝烟弥漫,有些战场的味道。老胡终于冷静下来,从身上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照片,把照片小心翼翼递给我说,这副照片很珍贵,我复制了几张,你先瞻仰瞻仰你的老祖宗吧。
我接过照片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父亲夺过去了。三叔四叔也凑过去看照片,看见了他们久违的父亲,剃着瓢秃头,仰天大笑,一副很天真的模样,他身边那个稳重老成的,就是老胡的父亲老老胡。堂妹小琴问,怎么爷爷年轻时这么傻呀,一点也不帅啊?四叔说,你爷爷傻?他才不傻呢,借了债,一拍屁股去了毛主席那里,要我们来还,也难为这位兄弟好耐性,大千世界,茫茫人海,竟把我们找到了,喂喂胡兄弟,怎么这么眼生哪?不会是冒名顶替吧?
老胡看了四叔一眼,笑了笑说,是不是冒名顶替,这张照片难道还会有假?父亲见老胡振振有辞,清清喉咙开始说话,他说,这的确是我们的父亲,但以前的事,我们哪里记得,只晓得他老人家那时从乡下跑到城里谋生,投靠了你父亲,他们是一个湾于里的远房亲戚,所以我父亲就跟着你父亲,跟了10来年,剥削不剥削就不提了,只说这个借据,你是怎么得到的?
老胡问:这很重要吗?我父亲说,法院开庭,最终凭的是证据,这张借据经没经过公证,我们不晓得,再说按照一般的法律程序来讲,任何凭证都是有期限的,在规定期限内才能生效,过了期限就失效了,但我们也不想把事情做绝,因为借据的确是我父亲的笔迹,就算我父亲的确在你父亲手里借过伍拾万,但这个伍拾万派了什么用场?我们不清楚。我的意思可能你还没听明白,钱是一定要还的,但还钱的同时,我认为有必要把事情弄清楚。我父亲是机关干部,一生照章办事,严谨惯了,所以他想先找出谈话的依据。
老胡一支烟抽完,又点了一支,他打量我父亲,像是打算作报告,正襟危坐,清清嗓子说:1952年12月25号,其实是个普通的日子,但对你们家来说不寻常,因为你们家发了一场大火,就是原来利济南路那个老屋,被你母亲一个闪失点燃了,你母亲在家烘片子,尿片子,也就是这位四公子的尿片子,如果我没记错,这位四公子是1952年8月15号出生的对不对?
四叔眨眨眼睛,有些困惑,但他点点头。老胡接着说,你们的母亲烘着烘着人就困了,于是那个竹蔑烘篮就烧起来,把你们的母亲烧醒了,一见起了火,你母亲没办法扑火,马上护着几个孩子逃命,命是逃脱了,但老屋却烧得面目全非,连带隔壁左右邻居也受到不同程度的损失,那是几栋破板壁屋,没办法呀,你们的父亲只好找到我父亲诉苦,他要借钱修房子,借伍拾万,别小看了这个伍拾万,那时伍拾万很值钱,可以建造一幢房子。我父亲其实那时已自身难保,正三反五反交代问题,被关在早年英租界印度巡捕房里,就像上班,早去晚归,这天晚上回来,你父亲就哭丧着脸来了。我父亲一听房子被烧了,那还了得,也替他着急起来,他马上让我母亲去当铺,当了一批首饰,才筹措了伍拾万,于是就留下这张借据,整个事情就这么简单,不信可以去调查。
堂妹小琴年轻气盛,拧着脖子说,调查?我们找谁调查,所有的当事人都已经死了,找谁调查?老胡摆头道,不,这位小妹别着急,有个人还没死,她可以作证。我们异口同声问:谁?老胡说,你们的老姑妈胡玉花呀,她不是还健在吗?可以问她,因为当时胡玉花就在你们家,帮助照顾四公子。
我们面面相觑,愣了一会,又不约而同一起看四叔。四叔表情很涩,喃喃道,我成千古罪人了,成千古罪人了。老胡马上纠正他:不,应该说你是个划时代的人,不是你的尿片子,兴许我们这门亲戚就断了,就没有干系了。四叔讪讪笑道:谢谢你的辩证法,谢谢你的辩证法,可有一点我还是不明白,怎么几十年过去,我父亲一直没还这笔钱?这不像他的为人嘛?临终遗嘱也没交代这一笔,他以前常教育我们说,受人恩果千年记,得人花戴万年香,他没文化,但能出口成章写这么好的诗,说明他老人家虽谈不上知书达礼,却是讲道理的。父亲见老胡还是没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就提醒他问:你今年想必不到六十吧,怎么会晓得这些历史资料?还是那个话,这张借据是怎么流传到你手里的,你还没回答我。
老胡见我父亲揪住这问题不放,喝了口茶说,这牵涉到我家里的私事,不便回答,你只承认一点,借据是不是你父亲的笔迹?我父亲的眼光一直咬着老胡不放,他在研究老胡,想主动出击,见老胡藏而不露,他也就收回眼光,转向我说,你马上给姑奶奶打个电话,问问有没有这回事。我正要用手机打,老胡制止道:这种事,三言两语一时怎能说清,好在白泉老家也不远,干脆回去一趟。父亲笑了,笑得讳莫如深,他把头一点,说也好,一块回去一趟。
第二天,我弄了一辆面包车,连同老胡,我们浩浩荡荡回了郊区东西湖白泉老家。白泉这个地方,解放前很穷,所以外出谋生的人很多。现在白泉被开发了,成立了经济开发区,有不少在海外谋生的白泉人都回来投资,马路被拓宽了,工厂林立,房产开发连成片,很有规模,老胡在车上一直闭着眼睛,似乎拒绝看窗外,直到车进入到白泉村子里,停下,他才把眼睛睁开,懒洋洋下车。这之前我给姑奶奶胡玉花打过电话,所以她老人家在家里恭候着,听见汽车喇叭响,她从家里迎出来,用手遮着阳光看我们,说来了,来了。然后几个表叔表姨也跟出来。
我们进到屋里,发现老胡突然不见了,我们正要出门找时,他又回来了。父亲问他去了哪里,他说,三急,三急,找了个地方方便了一下。姑奶奶见老胡进来,就像遇见老熟人,打招呼说,佐清啊,你还尿急呀?快去洗手,专门准备了你爱吃的包谷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