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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小会里面的情形,韩老六都不知道。萧队长叫刘胜去看李振江的那天下晚,刘胜闯到韩老六摆香堂的公所①院子里,从玻璃窗户里看见屋里点着灯,韩长脖正在跟李振江说话,姓胡的白胡子也在。看见有人来,三个人都笑嘻嘻的,慌忙赶出来招呼。刘胜和他们敷衍了几句,就赶紧回来,把这情形告诉萧队长。大伙研究这件事情。李大个子说出这样一段话:
“韩老六办维持会时,这屯子里的‘满洲国’的‘协和会’②的会址,立起了国民党党部,韩长脖跟李振江常常往那儿走动。”
①青帮公所。
②伪满的一种特务组织。
“白胡子呢?”
“白胡子没有,他在‘家理’,韩老六摆迎风香堂时,他去了。他叫胡大爷。”
“要好好提防他们。”萧队长说。
李大个子派人监视这三个人。白胡子、韩长脖和李振江都不容易活动了。韩老六失去了胳膊和耳目。他的站脚的地方的地皮裂开了,他和他的房子四角的炮楼快要崩垮了。他比任何时候都烦躁一些,下晚睡不着,抽着烟卷,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有时一直到亮天。
第14节
八月末尾,铲趟①才完,正是东北农村挂锄的时候。三天两头下着雨。农民在屋里院外,干些零活,整些副业:抹墙扒炕,采山丁子,割欤B草,修苞米楼子,准备秋收。农民不太忙,正好组织斗争。但因时局不稳定,坏根散布了一些谣言,人心又有一些摇晃,连唠嗑会也不能经常开了。
①用马拉犁压死垄沟里的草芽,叫做趟地。
工作队接到了县委的通知:“坚持工作,迅速分地。”工作队整天彻夜地开会,布置眼前紧急的工作。萧队长因为一个半月的劳累,脸又瘦又黄,胡须也长了,但精神健旺。他在工作队会议上说:
“分吧。分地,分房,分牲口,把韩老六、唐抓子、杜善发的地和牲口,全部没收。趁早分掉。多多给老百姓一些好处。越快越好。”
“青苗呢?”刘胜问他。
“青苗随地走。地给谁家,青苗归谁家。”萧队长说。分地委员会开会的时候,大伙根据土地数量和人口数目,决定一人分半垧。有马户分远地,无马户分近地。分地委员会分五个小组在全屯工作。
郭全海领导的小组分得认真,大伙都到了地里,插了橛子①。开头,好多人都不愿意整橛子。
“整那干啥?都是本屯的人,谁不知道哪块地在哪?”一个老头子说,实际呢,他对分地没有多大的兴趣。
“得插橛子,要不插橛子,分青苗时怕会打唧唧②。”郭全海坚持着说。他和他的那个组,打地③,评等级,品好赖,劈青苗,东跑西颠,整整地忙了五天。一个吃劳金的老初不敢要地,郭全海撂下其他工作,跟他唠一宿,最后,老初才说:“说实话,地是想要的,地是命根子,还能不要?就是怕……”
“怕啥?”郭全海紧追了一句。
“我老初从不说虚话,我怕工作队待不长远,‘中央军’来抹脖子④。”
①橛子:很窄的木牌。
②打唧唧:吵嘴。
③打地:量地。
④抹脖子:杀头。
“你不用怕,工作队决不会走。要走了,你来找我吧。”郭全海响亮地说。
“找你,你不怕吗?”老初笑着问。
“你找我,我找别的穷人,一个找一个,一个顶一个,咱们团结得紧紧的,把农会办得像铁桶似的,还怕啥?赵主任说:‘穷帮穷成王’咱们穷人就是关外的王,‘中央军’他敢来,来一个捉他一个,来两个抓他一对。萧队长说:‘关里八路军就是这样打垮日本子的。’”一席话,说得老初服了一半,还有不服的一半,郭全海也了解出来了。他针对着他的心理说:“八路军如今可多呀。”
“有多少?”老初慌忙问。
“听说;‘咱们毛主席给关里关外,派来两百多万兵。’”老初听到这儿说:
“我信郭主任的话,我要地,我家六口人,你劈我三垧好地。”
“地准劈给你,可是没有好地了。”郭全海嘴里这样说,但他还是劈了三垧近地给老初。总结分地经验时,萧队长说:“郭副主任把分地工作跟宣传教育结合在一起,这是他成功的原因。”
杨老疙疸领导那个小组的劈地情形,完全不一样。他那一组的人都带了橛子来到杨老疙疸寄居的煎饼铺子的西屋,唠一回闲嗑,杨老疙疸开口道:
“工作队放地给大伙,一人半垧,谁要啥地,都说吧。”没有一个人吱声。
“咋不说话?谁把你的牙拔了?”杨老疙疸站起来,气乎乎地说。说罢,他把嘴噘着。
半晌,一个老头站起来说道:
“工作队配给咱们地,又不叫咱们花钱,谁还去挑。配啥算啥,都没意见。”
“谁要背后有意见呢?”杨老疙疸再问一句。
“管保都没有意见,地也不用去看,橛子也不用插了。”“老疙疸你分了就是,省咱们点工。”
“行,大伙信服我,就这么办。有马户,分远地。”杨老疙疸说。
“说啥都行。”
“青苗随地转,不许打唧唧。”
“那哪能打唧唧?一个屯子里的人,啥不好商量?”“就这么的,妥了。散会吧,回去还能干点零星活。”杨老疙疸说。
“对了,杨委员才是明白人。”
三十来个人,都走散了。他们带来的三十多根杨木和榆木橛子都留在煎饼铺子里,做了柴火。当天下晚,杨老疙疸请了煎饼铺子里的掌柜的张富英,点起一盏洋油灯,二人嘁嘁喳喳地合计,张富英提笔写半宿。第二天一早,杨老疙疸跑到工作队,把一张写在白报纸上的名单,交给萧队长。他说:
“地分完了。谁劈了啥地,都写在上面。”
“好快。”萧队长说,看了看杨老疙疸的分头,又仔细地看着名单,他皱起两撇眉毛说道:
“你这是给我报账,哪像劈地?这单子是你自己写的吗?”“跟煎饼铺里掌柜的张富英两人参考着写的。”杨老疙疸说。
“你识字吗?”萧队长问。
“识半拉字。”杨老疙疸说。
萧队长又看了看名单,从那上面挑出一条来:“张景祥,四口人,在早无地,无马,劈得粮户老韩家南门外平川地二垧。”
“去叫张景祥来。”萧队长对杨老疙疸说。
“对。”杨老疙疸应声走了。在半道,他一边走一边想:“这回完蛋了,出了事了。”却不敢不去叫张景祥。见了张景祥,他说:“小兄弟,到萧队长跟前,可要好好谢谢工作队给咱们放地,别说没插橛子呀。”
“老杨哥放心,一定谢谢工作队。”年轻的张景祥说着,跑去见了萧队长。他行一个礼,真照老杨的话说了,因为老杨是他老屯邻,又是分地委员,他信服他。
“谢谢工作队长放地,咱家里祖祖辈辈没有一垄地。这回可好了,有二垧地了。”
“你地好不好?”
“没比,九条垄一垧的好地①,又平又近,在早没马的小户,租也租不到手,慢说放呢。”
①垄越少,地越好,又便于耕种。
“你地在哪儿?离屯子多远?”萧队长问。
“不远遐,动身就到。”张景祥说。
“到底在哪儿呢?是谁家的地?”萧队长又追问一句。“在北门外黄泥河子河沿,是老杜家的地。”
萧队长使劲忍住笑,从衣兜里拿出一张白报纸条子,高声念道:
“张景祥,劈得粮户老韩家南门外平川地二垧。”
屋里的人都哗哗地大笑起来,张景祥心里慌了,但一看到萧队长也笑,并不怪他,他放心了,连忙说道:
“这不能怨我,都是老杨哥干的。他说:‘张家兄弟,到萧队长面前,可要好好谢谢工作队长给咱们放地,别说没插橛子呀。’老杨哥,老杨哥。”他叫唤着。
“他早不在了。”老万回答他。
“好老杨哥,你要脱靴走干道,也没关系,萧队长,你处理我吧,罚我啥罪我都领。”
“你回去吧,没有你的事。你们这一组的地得重新分过。老万你去把这情形告诉赵主任,叫他自己经管经管这个组。”萧队长说完,把单子放下,问一个刚进来的花白头发的老头子说道:
“你老人家有啥事?”
“都说工作队快要走了,我来瞧瞧队长的。”老头子说。“你听谁说的?”
“屯子里人都说。”
“老大爷,你告诉大伙,工作队不会走,八路军也不会蹽。工作队要把这屯子的反动派整垮了再走,大伙安心吧。”老头子走了。这时候,赵玉林来了,他对萧队长说:
“杨老疙疸的那组没插橛子,是假分地。农会开了会,不叫他当分地委员,他哭了。他说他知过必改,这事咋整?”萧队长问:
“大伙意见怎么样?”
大伙说:
“老杨也是个庄稼底子,饶他这一回,看他往后能不能改过。”
“就这么的吧,你要教育教育他。你自己哩?要地没有?”萧队长问。
“我?我不要,人家还敢要?”
萧队长笑着问他:
“不怕‘中央军’来拉你的脖子?”
“还不知道谁拉谁的脖子呢!”赵玉林把枪把在地板上轻轻顿一下。“有这玩艺儿,慢说他种殃军,他洋爸爸美国鬼子来,也叫他有来无回。”
萧队长问:
“你还有事吗?”
赵玉林说:
“没有。”
“咱们到外头溜达溜达,”萧队长说:“老万你留在家里吧。”
他们走出学校门,在道旁的树底下走着,太阳透过榆树的密密层层的叶子,把阳光的圆影照射在地上。夏末秋初的南风刮来了新的麦子的香气和蒿草的气息。北满的夏末秋初是漂亮的季节,这是全年最好的日子。天气不凉,也不顶热,地里还有些青色,人也不太忙。赵玉林肩上挂着枪,跟萧队长肩并肩地慢慢走。一会他走近道旁,钻进矮树丛子里,摘了几颗深红颜色的小野果,噙一颗在嘴,他说:
“山里红,割地的时候正好吃。”
萧队长也吃了一颗,这玩艺儿微微有点酸。他一面走,一面听赵玉林闲唠:
“山葡萄比这还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