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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酒,在贾端甫旁边坐了不到五分钟的工夫,就架等出席,叫小金子来陪着。上了几道菜,局也陆续到齐,琴师上来,也就是小金子代唱了一技小东人。各人叫的姑娘也都照例应酬了一枝,就是那个凤仙也还哑着喉咙唱了一枝小调。各人的局或是初叫,或是不大出来玩耍的,所以这些姑娘都不过敷衍门面,不甚亲热。还是习师文同翠宝彼此咬着耳朵,说了几句体己的话,也不知他们说些甚么。只见上头房里又来了几位客,都是鲜衣华服,仆从如云,在房里摆了一桌便饭,而欢呼谑浪之声与这边席上冷热大不相同,尤触耳的是那双铃又娇又媚又圆又脆的声音,叫着金大人,这个声浪被那不知趣的风吹到贾端甫的耳朵里头,真个叫他难于排遣。贾端甫向那习师文低低的问道:“这位金大人是谁?”
习师文还未回言,那冯吟舟道:“你不晓得么?这金大人就是现在第一位军机大臣金中堂的孙少爷,才从湖北督销交卸回省,现在当的是筹访局的总办,还兼着武备学堂”,早晚就要放缺的,就是制台诸事也要将就他些呢。”贾端甫听了这话,也就默然不语。不一时局已先后散去,菜也陆续上完,大家见主人无甚兴致,也未十分闹酒。贾端甫又让了两杯,大家都说酒已够了,吃饭罢,于是吩咐上了干稀饭,大家胡乱吃了些,一齐散去坐到凤仙房里。冯吟舟又吃了两口烟,贾端甫叫人叫高奶奶来,把酒钱当时开销了他,高奶奶微微的推了一推也就收了。达怡轩说:“天已不早,我们走罢。”大家穿了马褂,高奶奶忙叫双铃、月红过来送了一送,说了句:“明儿来。”
这里几位才走出房门,那双铃已跑过那边,仍旧陪着金大人去了。
贾端甫出得大门,看见街上摆了几对官衔大灯,也有钦加二品衔、江苏特用道的,也有某某局总办的,也有某某学堂总理翰林院的,也有统领某某军记名简放道的,也有头品顶带记名提督军门的,也有钦加三品衔即补府正堂的,还有些吹熄了看不出字的,那蓝呢绿呢四人轿摆满了一街。他们五人侧身而过。贾端甫才晓得,这嫖之一字是穷措大不能轻易问津的。走了一会,安小斋分路回去。到了门口,习师文拱手道谢作别而去,进了楼房,冯吟舟亦说了“多谢端翁,明儿再会”回房去了。贾端甫、达怡轩二人到了房中,茶房送上茶来,二人坐着谈心。明儿不知他们还去钓鱼巷不去,请诸位也明儿再看罢。
第三回 流瀣相投高谈道学 睚眦必报巧遇冤家
却说贾端甫同达怡轩谈了一会,看看天已不早,也就各自睡觉。贾端甫睡在牀上,想起今天花了十几块钱,只见了双铃两面,并没有一句体己的话儿,真是不值。若要再同他斗一斗气,争奈这金大人势大财丰,真有卵石不敌之势。在牀上翻来覆去,又是可惜花了的银钱,又想恋着双铃的媚态,又恨敌不住金道台的势焰,心中就同泼了些油盐酱醋一般,真是说不出什么味儿。这一夜的难过与在通州看会的那一天,大略相同。
看书的诸位,这天同去吃酒的共有五人,同是受的一般滋味,那几位何以并不觉得难过,独有贾端甫如此呢?须知道,达怡轩这个人,我处什么样的境界,自有什么样的景象,那些炎凉骄谄的世态,皆是随境而来,于我身何与?所以,绝不放在心上。习师文、安小齐两人是如鼹鼠饮河,就像这天的样子,以为已经甚乐,还有什么不足?冯吟舟这种人,是从父精母血里带来的一种服从性质,看见这些贵倨公卿,觉得他们都是天神降生,应该享受崇奉,我们是应该屏气敛足,退避三舍的,所以视为理所当然。独有贾端甫资秉出象,随处有个出人头地之思,而又为境遇所限,又不能随遇而安,就有这种抑塞感慨之气。这是他的坏处,却也是他的好处。毕竟与那些甘为人下的不同,所以,将来的名位也比他们高的多了。此种人却不常有,非是豪杰耶是奸雄,不然那些堂子里气死的人恐就不少了呢?
贾端甫因受了这两番冷落,从此深恶烟花,绝迹不入青楼。
有人同他谈到风月闲情,他不是正言弹驳,便是掩耳不闻。就有些说到那谢太传东山丝竹、白乐天江上琵琶的,他也说,这正是他两位生平的短处,所以他两人终身的名位勋业,也就不能冠绝一时。我们是要代圣贤传道,为国家办事的人,万万不可学这前贤的短处,见人就是此等谈风。未曾做得风流名土,却作成了一位理学名儒。达怡轩也还邀了贾端甫两回,要去复东。贾端甫执意不愿,也就罢了。两人住了几时,打了有一二百块钱的把势,仍旧结伴回到通州。第二年,贾端甫进京会试,那盘川自然是他丈人预备的。他复试取了个二等,那会试的卷子恰恰荐在一位副总裁厉尚书手里。
这厉尚书官名叫凤文,直隶人,后来也做到协办大学士。
殁后,朝廷予谥文贞,将生平事迹宣付国史馆立传,也要算是当时一位名臣。他生平端正清廉,不苟言笑,四十岁上断弦之后,既不续娶,又不纳妾,只有一位寡媳,也是系出名门,十八九岁就守了孀,领着一个遗腹孤儿,侍奉这位公公。真能柔声怡色,曲意承欢。厉尚书吃的饮食,非这位少奶奶亲手调治,吃的就觉不甘。厉尚书穿的衣服,非这位少奶奶亲手披扣,穿的就不舒服。早朝晏息,皆要这少奶奶在左右招呼。有时,厉尚书病了,这少奶奶便彻夜不眠,亲尝汤药的伺候。就是溺器,也须他亲手递送。他也绝不嫌秽亵,真要算是天下难得的孝妇。
这厉尚书也能爱惜儿媳,常言道:官久必富。厉尚书虽一直做的是京官,却是门生故旧甚多。岁时馈赠也就不少。他又是向来自奉俭约,敝车骡马,上达九重的人,家里又只一媳一孙人口甚少,有些亲戚本家,因为厉尚书正气逼人,皆不敢轻易亲近,也就没有甚么分利的人,所以宦囊甚为充裕。这位少奶奶要甚么就有甚么,金刚钻、祖母绿、外国白金、珍珠美玉的首饰,无一不备。只有珊瑚、霞红的颜色,同那赤金的,因为是穿的终身孝,所以不要,却是这种淡妆素服更觉得光彩照人。
厉尚书屡掌文衡,爱的是清真雅正,大约时文能揣摹,仁在堂试帖能揣摹,功夫深些的,总合得这位尚书的法限。这位厉尚书得了这贾端甫的卷子,真是臭味相投,爱不忍释,慌忙拿着送与大部裁傅中堂去看,意思想要中他一个会元。傅中堂细细的看了一遍,说:“这人理法尚清,但是笔下过于峭刻,毫无一点活泼的天机,恐怕这人将来就是大用了,也不过是王介甫一流,不近人情的人物,不中他也罢了。”厉尚书那里肯听。傅中堂不能过拂厉尚书的面子,只好把他低低的排在榜里,中了一名贡士。这大约也就是他不欺暗室一点阴骘所致。
场后,贾端甫去拜老师厉尚书。一见极为称赞他的功夫,又见他举止端严,衣冠古朴,谈论吐属大半本于程朱语录,是自己一路的方正人物,心中甚是喜欢。
贾端甫复试二等,殿试二甲,朝考也在二等。引见下来用了一个主事,签分刑部。恰好山东司里有个江苏的同乡司官,就把他拉进这司走。接着同乡团拜、同年团拜、请老师、老师请,真个酬应不了。厉老师请同门的这天,居然派他执壶,这真算非常的体面。一直闹到七月底边,才算清静清静。新科进士到这时候,都要请假回籍省亲。这贾端甫本已无亲可省,就是扫墓也还可搁在脑里,看看丈人妻子更是不要紧的,倒是要散散朱卷,打打托势,张罗两个住京的旅费是第一切己之事。
所以,也就随着众人照倒请了一个假。因想:我这回到家是个两榜京官了,本地官府自然也要拜往拜往,住在丈人铺子里似乎不象样子,于是先写信托同年达怡轩,代他找了一所三间两进的房子。又在京动身前几天,写了封信与他丈人,说是叫他夫人先搬到新房子里住着,门口贴好了报条,钉好了进士的匾额,雇一个男仆、一个女仆、一个烧饭的。用度还是要请他丈人接济的。他丈人接到这信,本来是个心爱的女婿,现在又中了进土,做了官,那来的信比那道土的符咒还要灵些,就-一的依着他布置。
不多几天,贾端甫锦衣归里。头一天打芦泾港到家,不免辛苦,又有些附近的邻居亲友,过来道喜,更觉劳乏。做了官的人身体是尊贵的,自然要在家歇歇。他丈人周敬修算他第二天必定要来登门,忙把店堂后头一间客屋铺设齐整,还备了些点心菜蔬,穿了衣帽专诚等候。谁知到晚并未见来,叫出店的打听打听,说:“今天坐轿子出来,只拜了州里的惠大老爷,同花布捐的王大人,就回去了。”到了第三天,他丈人有些熬不住,只好穿了施子马褂,套了靴子,戴了大帽子,先到女婿府上来道喜。那周敬修走到贾端甫的门口,看见旗锣牌伞站满了在街上,说是州里惠大老爷正在里头会着,周敬修不敢进去,只好站在门外老等。这位惠大老爷在里头谈了好半天,才听见里头喊送客。外头的头锣红黑帽衔牌红伞一个个的站立齐整,又停了一会,才看见蓝呢四轿抬了出来。原来这位州大老爷就是增朗之增二少爷的老翁,名字叫惠椿,号叫荫州。他看见贾端甫用了京官,又听见本地会试的举人回来说起他是厉尚书的得意门生,所以见他回来,应酬的格外周到。头一天拜了之后,第二天就赶紧回拜。先是贾端甫叫人挡驾,他定要登堂道喜。
挡了两次挡不住,只得请了进去。一见面就行了大礼,起来笑着说道:“老同门你怎么这样的客气,我们同在厉老师的门下,那就是通家至好,以后尽管便衣常到兄弟那边去坐坐,我也不时要来请教请教,千万不要见外。”又问了厉老师同京里的些情形,所以坐了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