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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趁天亮以前离开这里。草草这才松开手,放了他。在回去的路上,A走在微明而寂静的校园里,他想起阿黛,还有与她有关的那片湖水,那一刻,他听到另一个自己正站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大声哭泣。
A说,他与阿黛之间只差一句话。
A又说,是不是因为我太喜欢阿黛了,反而让她错过去了?
最后,A对我说,我不想再错过一件事:我们必须恋爱。
女人胸口的火山第二章 颜色在瞬间消失(1)
玫瑰红请柬
诗人A收到一张名叫阿黛的女人寄来的请柬,这个阿黛是不是那个阿黛,A有些犹疑。再看看信的落款及邮戳,落款只写了“北京”两个字,字迹轻飘而单薄,使人想起竹子或者雨的意象。邮戳却模糊成一片,或者干脆说就是一个黑疙瘩。那段时间诗人A正与另一个北京女人频繁通信,有的时候一封信还在路上,另一封信又已经写好了。在这个时代喜欢写信的人已经不多见了,不过A的信写得实在漂亮(不是指字迹而是指文字)。
在那些信中,我在上面一个章节所提到过的那两个地名:“济南”和“呼和浩特”频频出现,那两个重叠的冬天的城市在诗人A的信中变得火热,我们共同回忆到过的每一个地方,走过的每一条街道,我们都惊异地发现那些刚刚发生的事一旦凝固到纸上,就变成了回忆。我们生活在回忆里,追忆在一起度过的每一个时间片断。那些写满回忆的纸片在两个城市之间穿梭,我们计算着信在路上行走的时间,如果信晚到了一两天,我们就担心那封信是不是在半路走失了,或者信落到了某些有窥视欲的人手中,被那人拿去了放在放大镜下细细研读。
有一回,我的一封信在路上竟然飘了十几天,迟迟没有寄到诗人A所在的那个杂志社。这中间我们通过无数次长途电话,一次次分析、推测信件失踪的理由。后来,信终于到了他手里,是敞着口的。
信不知是谁拆开的。
又有哪些人读过。
一切都是谜。
诗人A收到的那封寄自北京的玫瑰红请柬同样也是一个谜。
那是一张个人画展请柬,地点在北京中国美术馆。如果那段时间A不来北京,是不可能出现在这个画展上的。A不明白阿黛为什么要给他寄这张画展请柬。
在诗人A对我说过那句“我不想再错过一件事”之后,我们就开始通信。我是一个对文字这种东西着迷的女人,我热爱汉字在笔下流淌时的那种感觉。当然,读信也使我感到很快乐。
A在收到那张请柬的同时已经买好了来北京的飞机票。这是一个巧合,完全没有关系的两件事,我与那个寄请柬的女人并不认识。A在信上说他就要飞过来了,我们很快会在北京见面。
这一次见面同样也是在冬天。在A来北京之前下过两场雪,A来了之后天气反倒暖和起来。A说,今年北京的冬天怎么不像冬天,A又说了一些其它的话,然后,A就提到阿黛寄来的那张请柬。
美术馆
我们走在通往美术馆的那条路上。
淡蓝色的铁栏杆把快慢车道给隔开,人行道上铺着方格石砖,颜色浅淡而又柔和地反射着太阳的光芒。那天太阳很好,是冬天少有的好天气,我们沿着红墙边的道路朝前走,身旁的红墙慢慢向后退去,红墙上印有曲曲折折纷乱重叠的树的影子。道路中间有拖着长辫子的电车缓慢驶过,像白日梦一样寂静无声。
那些印在红墙上的纷乱的树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诗人A一直在谈阿黛,谈她可能展现在我们眼前的作品,他说他与阿黛已经有十年没有见面了(他说话的语气让我感到有点妒嫉)。A说当时他与阿黛之间实际上还隔着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小石。
阿黛对A说她有个男朋友名叫小石,他们的关系不好也不坏。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正坐在地铁车站的长条椅上等车,这是在他们交往过程中若干次去美术馆中的一次,他们看过各种各样的画展,阿黛就是在去看画展的路上告诉A她有个男朋友的事的。
A当时并没有吃惊,A同时也想起了自己的女友草草。A在与草草关系确定之后,发觉自己仍在不知疲倦地想念阿黛。他跟女友编造出各种各样的理由,他去看她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他常常不顾女友的劝阻往校外跑,拦都拦不住,可是一到周一,他又恢复了常态。就这样周期性发作了好长一段时间,A不知道女友到底是不是有些怀疑?
草草白色镜片后面透出来的慈祥而又信任的目光,常常把A看得直发毛。A有时就想,草草可能什么都知道,她只是藏而不露,故意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罢了。
A永远都猜不透草草。
草草时而灵敏得让人吃惊,时而又故作平静,一言不发。有时她忽然提到一个地名,比如说“西单”或者“美术馆”,那正是上个周末A和阿黛一起去过的地方。他们在西单逛书店或者在美术馆看一个外国人的油画展,A不知道草草为什么会突然提到那些地方,是巧合还是另有原因?A吃饭、睡觉、上厕所都在想这个问题。
地铁车站里人来人往,A和阿黛已经在那张长椅上坐了很久了。
眼前,来来往往的人群忽聚忽散,光滑的地面上映着重叠的人影,那些人对他俩来说仿佛并不存在于同一时空,他们说的话随着那些虚幻的影子的晃动,变得不确定起来。
阿黛常在诗人A面前提到小石,但她从来没完整地描述过他,总是东冒一句西冒一句的,她一会儿说小石对她特别好,很关心她;一会儿又说小石根本就是块石头,他什么都不懂,而且人很自私。
那天在地铁底下他们就这个虚幻的人物谈了很久,他们甚至放弃了去美术馆看展览的打算,就坐在原地没动。
关于小石这个人,A所听到的断断续续的片断是:他是一个情绪化的人,是一个不成功的人,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当时阿黛正在进行毕业设计,那段时间她到处跑,结识了一些社会上的男人。A无法想象阿黛与那帮人混在一起的样子,A感到内心深处隐隐作痛。
阿黛说她近来很忙,让A不要再来找她了。
阿黛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别处,这时候正有一对如漆似胶的情侣从他们眼前走过,他们旁若无人地边走边说,男人的手一直放在女人的背后,一边走一边抚弄女人的长发。那绺长发一会儿绕在他中指上,一会儿又绕在他食指上,看得出来,他是无意识的,但A能想象出这对情人在床上如何恩爱。
A渴望那种平和的、平等的、不带任何占有色彩的恩爱。草草是占有欲极强的女人,她永远也无法做到平和、平等,她总是处于惶恐不安当中,生怕已经到手的东西在瞬间又失去。A观察过草草的睡姿,发现她在睡着的时候双拳总是握得死死的,她的手上布满了男人一样的青筋,这些青筋像浮雕一样在A眼睛里反复出现,图案变幻莫测,A眼前的人群时常变换成那些青筋,眼前的图案复杂得让人无法辨认,身旁的阿黛并不知道A内心的复杂感受,她有她的一条线,她一直在说她、小石甚至还有其他一些追求她的男孩子。阿黛有时也谈到她的设计,她说,她正在设计一种工艺花瓶。
那天他们从地铁里出来才发现外面天已经黑了。
他们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灯火通明的街道看上去好像透明的一般,那些大玻璃窗的商店、餐馆,看上去都像包在玻璃纸里的玩具,里面有一些面目不清的卡通人在行走或者做吃喝状。
阿黛把A领到一家布置得很怪的看上去像酒吧的小餐馆,说这是她一个朋友开的。阿黛坐在一张黑色扇形铁制高靠背的椅子上,眼睛飞快地掠过菜单,然后以A意想不到的速度点了几样菜。
“你是不是常来?”A问。
阿黛点上一根烟(在此之前A从不知道阿黛抽烟),狠狠地吸上一口,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吗,这是我一个朋友开的。”
“你这个朋友不是小石吧?”
“算你聪明。对,没错,就是他。”
A听到自己心里的坍塌声,轰轰隆隆,烟尘腾起,瓦砾四溅,A的脸上顿时出现了掩饰不住的失落表情。他拿掉铺在腿上的橘黄色餐巾,站起来就走。
阿黛说:“就这么走了?太没风度了吧?”
这时候,有个留长发的瘦高个迎面走了过来,老熟人似的伸手拦住了A的去路,笑着(A觉得这种笑像是在嘲笑)对A说:
“怎么,是不是我这儿的饭太难吃了?菜还没上呢,你人倒先要走了?”
A只好硬着头皮重新坐下来。
A耳边响起了一个超凡脱俗的女高音空灵的嗓音,像一只巨大的鸟儿紧贴着水面飞行,他听不懂她到底在唱什么,但她的歌声像一层一层涨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
阿黛和小石坐在他对面,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听清。
小石脸上始终凝固着一种不祥的微笑。
阿黛坐在他身边,做小鸟依人状。
女人胸口的火山第二章 颜色在瞬间消失(2)
雕花铁门
A送阿黛回学校算是最后一次尽义务。
他们走在郊外隧道般黢黑的一条路上,时间还不算太晚,但到阿黛学校的那趟公共汽车已经停了,那段路他们只好走过去。一路上两个人都闷着,谁也不想再说什么。刚才A硬着头皮跟小石喝了两杯酒,那酒到现在还梗在喉头,变成了一团固态的棉花样的东西,有几次A都想呕吐,但他硬撑着,不让自己在阿黛面前失态。
终于走到阿黛他们学校那富有艺术气质的黑色雕花铁门前,诗人A意识到这次分手非同寻常,他就要失去她了,按照她的精心设计,用一个男人挤走了另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