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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度情问道:“那鹰是去找人来么?”
阿寮却不回答,静静地站着,脸上毫无表情,连头都不转一下,便仿佛不但是个哑巴,还是个聋子。
苏度情便不再问,情知问也问不出什么,但觉如坐针毡,心中像生了茅草一般。事情发生得突然,大大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一时觉得焦虑压抑,一时觉得恐惧惊竦,一时又觉得迷茫空虚,种种情绪纠缠不清,混乱至极。
种种诡谲奇特的事件接连发生,没头没脑,乱七八糟,仿佛一大摊散乱的珠子。而姜沣、元畏鲸、还有那个叫夏掌轩的人,各有各的神秘之处,必定是能串起珠子的线索。然而对于这根线索,她却一无所知,徒然焦急,庸人自扰。她忽然有一种虚脱般的无力感。
阳光照在庭园中,在日冕上投射出长长的影子。两人一坐一站,也不知等了多久,只见各自的影子渐渐地倾斜、拉长、模糊。夜骤然之间降临了,仿佛潮水涌进房间中,黑暗吞没了影子,仿佛梦吞没了睡眠。
阿寮点亮了灯盏,影子就在墙上跳动起来。大约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阿寮忽然低声说道:“来了!”
苏度情瞿然问道:“什么来了?”
阿寮也不答话,径自跑了出去。苏度情追到房门口,向外望去,只见远远的一人大袖飘飘,从黑暗的松林中走出来,阿寮五体投地,拜倒在小径一旁。
那人来得近了,苏度情定睛看去,却是一个僧人,身穿月白僧衣,浆洗得一尘不染,头皮刮得青亮亮的,点了六颗戒疤,年纪三十许间,眉目清远,气度高华,笑容甚是慈和。
僧人行到近前,看见苏度情,微微一笑,合十为礼,说道:“这位想必就是有‘江左度情’美称的苏小姐了,小僧诘忍,这厢拜见姑娘。”
苏度情连忙回礼,说道:“不敢。”心中微微奇怪,怎么这个时候,忽然来了个和尚?
只听诘忍道:“姜居士在屋中吧,容小僧进去看一看。”
苏度情连忙闪身让开,诘忍和尚大步走进屋中,苏度情回头一看,却见阿寮还拜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便如木雕泥塑一般。而诘忍和尚就好像没看到他似的,全然不加理会,心中更是奇怪,却也不便多问,随着诘忍进了房间。
诘忍走到地榻前,蹲下身子,把手搭在姜沣的脉搏上。苏度情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阿寮“飞鹰传书”请来的,就是这位释家的比丘僧了。然而疑窦虽去,新疑又生,莫非这僧人有妙手回春的本领,是一位隐于红尘之外的神医?
尽管满腹疑虑,却也不敢问出声来,生怕惊扰了他。只见诘忍摸过脉后,竟然又去摸姜沣的腋下、颈侧、后脑、指间、尾椎、脚踵……手法极其怪异,五根手指更是灵巧无比,如
蜻蜓点水一般,一掠而过,忽然间轻轻“咦”了一声,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苏度情隐隐觉得不妙,忍不住问道:“大师,可是中了毒么?”
诘忍抬起头,出神想了想,答道:“也可以说是中了毒,唉……可真是奇了!”苏度情道:“怎么?”
诘忍摇摇头,也不说话,伸手从怀中掏出一物,却是一把精光闪闪的小银刀,刀身狭窄,宽不盈寸,锋利至极。蓦然间,苏度情但觉眼角寒光一闪,刀子已破开姜沣的手腕,黑紫色的鲜血“滋滋”喷了出来,落到地上的铜盆中。
苏度情先是吃了一惊,旋即明白诘忍是在为姜沣放血,可是那一刀实在太快,犹如雷电划开天幕一般!兀自让人惊心动魄。
接着诘忍又掏出一个小巧玲珑的小白玉瓶子,在掌心中倒出五枚淡黄色的药丸,灌进姜沣口中。
诘忍闭眼入定,进入冥思中,好一会儿才站起身走到桌旁,伏案书写起来。少顷,诘忍丢下笔,高声唤道:“阿寮。”阿寮早就在门外候着,听见喊声连忙答应了跑进来,诘忍递给他那张纸,说道:“你去吧。”
阿寮接过来,珍而重之地收在怀中,又跪下去磕了一个头,转身就要奔出去。
诘忍却喊住了他,又道:“这张方子里的药物采集不易,单单是一味万年玄禾、一味汉上筮贰、一味火棠、一味士英草,就分别位于长白、江曲、南滇和藏北之极。你却只有四天时间,多召集些帮手吧,此事火急,快去快回!”
阿寮答应了,又跪下磕头,转身飞奔了出去。
苏度情听那许多药物的名字,皆是闻所未闻。不过自从她于江左结识吕无靥,后又识得姜沣、元畏鲸,所见所闻都是奇物奇事,见怪不怪,早已习以为常,当下也不多话,静静地站在一旁。
诘忍目送阿寮去了,转过身,对苏度情道:“苏姑娘,可否听小僧一言?”
苏度情恭敬地说道:“不敢,大师请说。”
诘忍道:“事出突然,难以详细告知,此处非长谈之所,更非久留之地,说不定少顷即有凶险,姑娘不嫌,请随小僧移驾鄙寺。姜居士受伤严重,也需要一个静养的地方。”
苏度情迟疑了片刻,一时间难以定夺。但这诘忍僧人的身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慈悲宽博的气象。那温和的微笑更是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使她不禁答应道:“好!就依大师所言。”话脱口而出,自己也觉奇怪。怎么这么轻易就答应了呢?
诘忍微笑赞道:“姑娘果然如传说中所言,倾盖即可交心,交心即无疑虑,飒爽古风,可谓女中英杰。”说话间,已过去抱起姜沣,道:“不须携带其他物事,鄙寺一应俱全,小姐请随我来。”
苏度情答应了,跟着他走出了屋子。
外面狂风呼啸,枯叶、树枝、飞沙满天盖地卷来。天上更没一丝星光,黑暗中远方的灯火若隐若现,仿佛窥人隐秘的眼,撩人心魄地瞪进黑夜中来。
他们走出庭园,却见外面停了一辆乌辕马车,车斗上悬了一盏黄淡淡的青铜风灯,一瘦小汉子坐在驾驶座位上,头脸都裹了黑布,缩在黑斗篷中,一声不发,仿佛黑夜中的蝙蝠,挂在了车辕上。
苏度情先上了车,诘忍随后上来,“咣”地一声,关上车门,说道:“走吧。”
那蝙蝠一样的汉子呼哨一声,马车骤然启动,辚辚地驶进黑夜中去。
车厢中点了一盆炭火,暖融融的,甚是舒适。苏度情这一天屡遭异事,忧心劳力,这一刻忽然放松,不由自主地有些困顿。见那诘忍僧人一进车厢,便盘膝正坐,闭目入定了,心下也不禁宁定,在马车的颠簸中,竟然混沌沌地睡着了。
一觉醒来,发觉却是合衣睡了一夜,此时天色已然大亮,昨夜的狂风早已止歇了,一方淡淡的阳光从糊了棉纸的木格窗子投射进来,鼻端闻到一股幽幽的香气,其淡如菊,温馨怡人。
蓦地,只听到一记沉沉的钟声乍起,绵远悠长,余韵袅袅,带来了一种沉静的力量。接着又响,沉重又庄严,耳膜中满是嗡嗡的余音。也不知响了多少下,忽然间,节奏猛地加快,咚咚咚的一连串滚奏,如迅雷,如狂飙,盈溢了整个空间,摄人心魄。
苏度情正听得如痴如醉、不能自已之时,节奏竟然又放缓了,其音韵仿佛一只飞鸟掠过渺远的天宇;一条游鱼划过清澈的河溪;一线阳光普洒幽深的山谷……最后,钟声忽止,空气犹自震荡,苏度情躺在床上,心中只觉惆怅若失,茫茫然出了神。
环顾四周,原来所处的是一间简朴素洁的佛寺厢房,除一张木床、一张木桌、一幅达摩东渡的写意画、几个蒲团以外,可说是一无所有了。
是在佛寺么?
猛然间她心中一惊,从床上“嚯”地跃起,蹬上鞋子冲出了厢房。
外面好大一块空场,风火青砖铺地,扫得无有片尘,对面一围红墙,围墙外竟然是青蒙蒙的一线山脉,隐于缭绕的云雾之中;左手一排厢房,右手则是宝相庄严的大殿,一方硕大的铜鼎立于殿前,袅袅生烟,并不因风雪而绝了香火。院子正中有一菩提树,叶子已然落尽,仅剩下光秃秃的枯枝守望春天。
望着那沉默的树,苏度情心中不禁凛然,想到这么一棵平凡单纯的树,竟然就是佛陀当
年得道的地方?心下不禁玄惑,寂寞之意冥然泛起。
深呼吸,定一定神,她从恍惚中清醒了,要找个僧人来问一问,却见院种殿上,都寂无人迹,煞是清冷。正作没道理处,忽见殿中转出一个小沙弥,手里端了一个木盘,木盘上是热腾腾的一碗米粥、一盘糕点,冲着厢房走来。
苏度情大喜,连忙走过去问询,原来此处乃京都西郊一山,名叫“佗摩山”,离京都不足十里。佛寺名叫“佗摩禅院”,诘忍正是这禅院的住持。那小沙弥是来看她是否醒了,顺便送来早点的。苏度情也不及吃,在厢房中放下木盘,便叫那小沙弥带她去见诘忍。
小沙弥带她去了,沿途经过了大殿、长廊、佛像、飞檐、斗顶、窄巷、楼阁、庭园。走了好久,到了一处偏殿,苏度情抬头看去,只见殿上匾额写着“一默如雷”四个大字,年深日久,金漆都剥落了,殿中供奉了佛陀的三尊法相,乃是未来佛、现在佛和过去佛。殿上四壁都绘满了飞天、神女、伏魔、金刚、韦陀、菩提、观音诸般法相,笔法精密细致,栩栩如生。
风中回荡着钟鼓铜钹声,但见沉郁的阴影中灯火摇曳,一种平和却巨大的力量充盈其间,无形之中感召着信徒香客,潜移默化他们浸染于五浊尘世的心。
转过一个把角,面前是一扇红漆大门,小沙弥躬身合十,道:“大师就在里面,姑娘请自己进去吧。”说完又是一躬,转身去了。
红门虚掩着,苏度情微一迟疑,扣了扣门,只听门内诘忍的声音道:“是苏姑娘吧,请进来。”
苏度情推门而入,不由微微一怔。只见诺大的房间中,诘忍盘膝坐在炕榻上,身边另有一人,却不识得。只见那人年岁极轻,相貌极其英俊,然而却蓬头垢面,肮脏不堪,身穿大红色的古服,头戴高冠,脚穿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