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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平常的客套话。
他——陈晓时,她少女时爱过的第一个人,进来了。他显得比十年前更好看了——三十岁的男人常常比二十岁时好看,奇怪。那时,他是个插队生,边幅不修,穿一条皱巴巴的裤子,一双旧球鞋,总是热烈慷慨地谈思想。现在成熟了,还有文质彬彬的学生气,但脸廓的线条有力一些了,眉毛浓黑,眼睛深沉,的确良衬衣袖子挽到手腕上,既潇洒又质朴。
“我坐得离你远点儿呢,还是近点儿?”陈晓时左右看了看,笑着问道。
“愿意坐哪儿就坐哪儿吧。”冬平也笑了,她没想到重逢会这样轻松。
“那我当然坐得离你近点儿。”陈晓时在冬平床上面对着她随便坐下。冬平略往后让了让,他往后一靠,把胳膊肘放在身后的床档上。两人之间立刻形成了一个极亲近融洽的格局。陈晓时坦率地凝视着她。冬平笑了笑,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帘。
陈晓时突然止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冬平抬起眼看着他问。
“笑我写的小说呢。”陈晓时一指冬平手中翻开的刊物:《小岛》。
“有什么可笑的?”
“笑我矫情——我想起我写的作者题记了。”
冬平又把她早已能背诵的作者题记扫了一眼:
哲人启示:一个男人不应该时隔多年后再去重见自己年轻时爱过的姑娘。失望会打碎你全部美好的记忆,而给你带来极不愉快甚至嫌恶的印象。
我却要在“小岛”中寻觅她……
上卷:第二部分不止一次体验过那种失望
“为什么?”她垂下眼问。
“坦率说吧,我现在还来寻觅你,恰恰是因为觉得我不会失望。”陈晓时说着又笑起来,“可我偏偏写了那样一段题记,真有些矫情。”
冬平笑了,“这启示对吗?”
“一般是对的。我不止一次体验过那种失望。”
“……你年轻时爱过不止一个姑娘?”
“是。”他停顿了一下,“在你之后。”
“你真坦率。”
“我现在最受不了的是虚伪,包括自己的。”
“你从来很坦率的。”冬平温柔地说,含着十年前的友情。
“几千年的礼义传统,造成中国因袭的国民性就是虚伪、矫情的,谁也不能完全摆脱它的影响。”
“那你现在为什么没有失望?”冬平问。
“因为你还年轻,漂亮。”
冬平笑了:“你真有意思。”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热情写这篇小说吗?”陈晓时指着《小岛》。
冬平摇了摇头。
“因为爱情,因为我一直还爱着你。”
冬平不语。
“为什么我还爱着你,你知道吗?”
冬平微微摇了摇头。
“有一个原因,就是十年前是你拒绝了我,而不是我拒绝了你。”
冬平习惯不了这种谈话风格,她一时不知自己该如何反应。
“如果是今天见到你以后再写这篇小说,大概就写不出来了。”
“为什么?”
“因为我发现你现在爱我了,你承认吗?所以,我对你的感情就平息多了。”
“你这心理学家坏透了。”
“我不是坏,是对虚伪矫情厌恶透了。你看看这本刊物上封二的题词。”冬平将刊物翻到封二,上面是几位作家的亲笔题词。有的潇洒,有的拙朴,有的苍劲,有的清秀。“什么‘我讴歌生活,生活没有歌是寂寞的’,什么‘净化读者的灵魂,先净化自己的灵魂’,装腔作势,我看了肉麻。”
“你不会也题一句?”
“我要题,就这样一句:没有比作家的虚伪矫情更让人厌恶的。”
冬平看着他,笑了:“你爱人、孩子也都在北京吗?”
“你这问法真聪明。”
冬平脸一红:“怎么聪明了?”
“你自己知道。你本来是想问:你现在有爱人吗?”
冬平脸更红了,眨着眼低头微笑。
陈晓时凝视着她:“你真可爱。”
冬平没有言语。
“好,说说我的简况。我有妻子,她在北京,是报社编辑。对我很好。一个孩子,很可爱。”
冬平不自然地笑笑:“啊……那你挺好的……”
陈晓时诚恳地说:“我不想利用你现在的软弱,你还是骄傲点好。人容易轻视轻易得到的东西。”
“你是在给我做人生咨询吧?”
“我就是在对你咨询。冬平,告诉你,我已经开办了中国第一家人生咨询所。”
“我听说了。”
“有时间,你可以和夏平一起去看看我的咨询所。”夏平是他中学时的同学。
“先给我二姐咨询一下吧,我们找她一起聊聊好吗?”
“好的。”
“你对我还有什么咨询?”冬平站起来,准备走。
“详细的慢慢再说,眼下第一条……”
冬平站住,听着。陈晓时脸上的笑也收住了。过了几秒钟,他走过来,亲热地一拉她的胳膊肘:“走吧,你很聪明,可你又最傻。”
上卷:第二部分点石成金;渐入佳境
他讲演完了。我们一定要反对崇洋媚外。他演讲完了。外国没什么了不起。他讲演完了。是完了。我们中国地大物博,文化悠久,要挺起胸当中国人。我们要建设第二个中唐盛世,让他们四面八方来朝拜我们。他讲演完了。
他颤颤巍巍的,在雷彤林搀扶下迈出会议室大门——古建筑的条条高门坎。除了魏炎陪他走到院里,并没有任何人送他,也没有人为他的讲话鼓掌。他们都被自己的讲话震撼了,所以都不知所措了。你们该受受震撼了。要不,糊糊涂涂不清醒。
他讲演完了。他上了车,车在马路上风驰电掣,雷彤林在一旁说着什么,可他什么都没听见。他讲演完了?一条条马路扑面而来,左一拐,右一拐,左右掠过着数不清的车和人,数不清的建筑,它们太快了,都失了原形,变成一条条飞箭般向后掠动的直线,让人眼花缭乱。他讲演完了?
车怎么停了?自己怎么又进了一个院子?夏平怎么迎出来了?是到家了。进客厅了。可他的讲演还没完。
雷彤林走了?夏平,夏平。你去哪儿了?你怎么也走了?做饭?吃饭有什么要紧?你们都过来。客厅里没有一个人?像春天的田野,升起袅袅缭缭的空气,桌子,椅子,沙发,茶几,暖壶,挂历上漂亮的女演员,都一并在眼前晃动起来,空中划满大大小小的圆圈。他身子飘起来,奇异的感觉,进入大彻大悟的境界了?他睁大眼,面前是人山人海。千万只手在挥动。他们在听他讲话。
同志们。我的话你们听得清吗?中国古时候有句成语,叫“点石成金”,还有一个成语,叫“渐入佳境”,这个懂吗?不懂?要懂。好好去领会。还有一个,叫“多难兴邦 ”。这个好懂了吧?还有一个更重要,“堤溃蚁穴”。你们懂吗?“百寻之宝,焚于分寸之飙;千丈之陂,溃于一蚁之穴”。我们要“鹤立鸡群”。明白吗?这又是一个成语。中国文化悠久,光成语就能把美国淹了。他们翻译得过来吗?他们翻译不了,电子计算机也不行。 “风烛残年”,这个成语我们不要,送给他们。我们要“安如泰山”,“老当益壮”。诗经说,“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宋人讲,“不可自暴、自弃、自屈”,三国诸葛孔明讲,“志当存高远”。懂吗?有谁比我们伟大?你们安静点儿。我的话还没讲完。……
爸爸,您怎么了?夏平闻声赶来,看着他,惊恐万状。
他僵直地立着,两眼呆呆地看着远处,嘴巴还不停地嗫嚅着,夏平一扶他,便慢慢瘫倒在藤椅上。
上卷:第二部分就算我胡搞了,你想咋
星期一早晨,静了半夜的黄家大院又响起赵世芬的骂声:“管我去哪儿呢,我值夜班去了,怎么了,你不信?不信去饭店调查。我就是没值夜班你管得着吗?我跳舞去了,跳了通宵。我有这自由。怎么,不许呀?”她在拥挤不堪的小屋里摔摔打打地骂嚷着。
卫华坐在床上垂着头,硬顶着这倾盆大雨夹冰雹。他通宵没睡,眼睛已熬红。
“你是不是去中东街了?”过了好一会儿,在赵世芬跳骂的间歇中,他低着头又问了一句。这是他问的第二句话。第一句话是:“你这一夜到底上哪儿了?”
赵世芬这次愣了一下,眼睛眨着直直地看着他。三秒钟一过,她又气势汹汹地嚷开了:“你管得着吗?我去中东街、中西街、南街、北街,我愿去哪儿就去哪儿。”因为感到自己声音有些气虚,不壮,她索性扯开了脸:“我就是去中东街了。咋了?我跳完舞到别人家过夜去了。你还想说什么? 说我和别人胡搞是不是?就算我胡搞了,你想咋?咱们离婚。我早就想离婚了,离。趁早离。……”
卫华头垂得更低了,下巴要贴着前胸了,看着衬衫第三个钮扣,目光变得模糊了。此刻,倾盆大雨不是砸在脑顶而是砸在后脑勺了。脊背被砸透淋酥,他像一条被吃光肉的鱼,只剩下连头的一根脊骨,栽在海边的沙滩上,垂着头在风雨中孤零零地摆动着。
满院子的人都屏着气静听赵世芬的高声叫骂。
春平和曾立波,因为房漏,搬到隔壁放什物的空屋里住,只和卫华夫妇的住房隔一墙,听得格外清楚。隔壁乒乒乓乓摔打东西的声音响得震耳。两人看着震得往下掉灰的墙相觑无言。“是不是去劝劝?”春平低声说。“这次哪能劝?”曾立波摇了摇手。春平不说什么了。赵世芬昨晚的事太不像话了。
秋平和梁志祥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隔着纱窗看着院子对面卫华的房间,静默不语地听着。赵世芬的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