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衰与荣-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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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站在门口看着他走远了。    
    于粉莲。    
    她要抓住丈夫紧紧不放,这是她的。光约法四章还不够,那只能管住他下班的时间。他八小时之内干什么你能知道?她开始经常偷翻丈夫的口袋,书包,皮夹。每次都怀着要找到什么的恶狠之意:看你背着我干什么?同时又怀着紧张——生怕翻出什么。什么都没有,她既感到放心,也感到失望。可她每天还在翻。


上卷:第四部分生活作风不好的人

    丈夫买菜去了,她又打开他的书包:一本刊物,不感兴趣,放下;稿纸,笔,月票夹,烟,火柴,指甲刀;最后抖一抖都倒出来,是钢镚,烟屑。她一样样往回装,再仔细检查一遍。月票夹内有什么?抽出来,两张电影票。她一下激动了。又愤怒,又欣喜,又哆嗦。好哇,你和婊子一块儿看电影。今天总算查出来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搀挽着羊士奇,说说笑笑地随着人流走进电影院。他还回头张望了一下,自己看见他的嘴脸了。你往哪儿溜。她要摔打,她要破口大骂,可他还没回来。她走到阳台上张望,急不可耐地等他回来,满腔的火要发。整个世界在她眼前炸开,红黄紫绿的乱飞,她被骗了。看见他提着菜篮从那边过来了,恨不能扔块砖头砸他。他上楼了,脚步声一下一下,她的火跟着升级。他推门进来了,她上去两个耳光。叫你挎婊子。丈夫脸肿了,嘴流血了,愤怒了:你怎么无缘无故打人?老实人也会瞪眼。叫你瞪眼,她把两张电影票往桌上一拍:这是什么?他拿起看了看,一下跌坐在床上,万般无奈地叹息,半晌无话。咋不吭气了,没冤枉你吧?丈夫却黯然地站起来到厨房洗菜去了:你自己看看电影票的时间吧。她一看,傻了。上个月七号的,那天她生日,她要他陪她去看电影,展览馆影院,十五排一号三号,没错。她瘫软着坐下了。    
    你是不是去医院看看?我看你精神有点不正常。晚上,丈夫说。她精神不正常?她木呆呆地坐着。为了什么?她突然扑过去双手抓住丈夫,头抵在他胸前又哭又打:我就是因为你,因为你这忘恩负义的。你看不上我了,早晚要和我离婚。好了,别闹了,丈夫劝道,我保证不和你离婚还不行?她立时松开他不哭了:你得给我立个字据。丈夫想了想,叹了口气,白纸黑字给她写了个字据。    
    才过两天,她又不放心了。电视上讲法律知识,合同书要经过公证才有法律意义。丈夫的字据有什么用?咱们得去公证一下。丈夫恼了:让人看什么笑话?你听说过谁家立这种字据的?你去公证,说不定别人还说你违法呢。她眨着眼看着丈夫,心中又起了疑。就没有个万无一失、牢牢靠靠的办法?宪法上保护个人财产不受侵犯,怎么就不保护她的男人(那不是她个人的?)不受侵犯?    
    她越来越感到不安全。他会抛弃她,丈夫早晚会看上别的女人,丢开自己。丈夫上街买菜,她也不放心了,跟着一块儿去。丈夫和别的女人打招呼,是老太太,不要紧,除此她都要盘问清楚,回来悄悄记在本子上。一个女人只要在丈夫身边反复出现,那就不是偶然的。所以,只要一个女人(或她的名字)第二次出现,她就警觉了。一定要盯住,千万不能马虎。车间里亲姊热妹们的告诫又在耳边嗡嗡响起,她绝不能离婚,那还不如去死。    
    晚上做梦,她拼命抓着丈夫,周围人流汹涌,冲击着他们。她死死抓住不放。眼看要抓不住了,她大喊一声,也听见他大喊一声,醒了。你干什么呢?丈夫疼得直掰她手,她把他的胳膊抓出了血印。她又哭了。最好有根绳子,能把丈夫和她捆在一起,怎么也冲不开。她又睡着了,梦见找绳子,一根能把两人捆在一起的绳子。    
    又翻丈夫书包,是一本刊物《哲学社会科学译林》,刚要放到一边,心中一动,有什么预感,打开一看,封二上登着编辑部的一组工作照。有一张是羊士奇和一个女编辑在亲热交谈:他坐着,指着手中一篇稿子;她站在他旁边,含笑俯身看着,那么近,那么亲,简直像一家人。她浑身一阵哆嗦。这个女编辑她见过。姓豫,叫豫静芝。好哇,你们不来家里了,在办公室就粘乎上了。当着人照相都这么贴近,办公室没旁人时,门一关什么事干不出来?姓豫的女编辑媚媚地笑着,慢慢倚到了羊士奇身上,他伸手搂住,她又埋到了他怀里。两个人拥抱,亲吻。    
    她一下站起来,用力撕刊物;太厚撕不动,打开撕,却停住了手。走到镜前站住,照着自己。一米七高,粗夯夯的,没有腰身,直筒筒的,哪有那女妖精扭扭的能迷男人。脸又长又大,疙疙瘩瘩,眉眼露着泼相,哪有那女妖精水灵白嫩,又会斯斯文文地笑。她对着镜子笑了笑,皮肉堆皱,比哭还难看。再看那女妖精的照片,眼亮亮的,脸光光的,和羊士奇真是文人对文人美美的一对儿。她一屁股栽到了床上,身子又粗壮又沉重,床咯吱吱响。完了,自己完了。哪个男人在羊士奇位儿上都不会要她于粉莲的。于粉莲,于粉莲,这个名就土气,贫气。她是小市民家里出来的,小时候,头上扎个粉蝴蝶结。    
    丈夫下班回来了,满脸高兴:粉莲,社里准备提拔我当编辑部主任了,往下可就更要忙了。她一下站起来,把刊物撕碎了往他脸上扔:我不要你当。我不让你当。……    
    环球出版社被于粉莲闹了又闹。披头散发,哭天喊地。楼上楼下的人全涌出办公室,挤在楼道里看。羊士奇的编辑部主任算是免了。    
    于粉莲尝到了甜头,也凭着女人的直觉敏感到:闹下去,把羊士奇干脆撵出出版社,撵回工厂,就万事大吉了。她又扮演开了秦香莲的角色。于粉莲比秦香莲更勇敢,更泼悍,更哭声震天。出版社不安宁,可它需要安宁,再招来社会舆论就麻烦大了。羊士奇成了棋盘上的一个卒子,看来必须牺牲了。    
    社长迟瑛,五十多岁,下了决心。“我早就对你们说,像羊士奇这样生活作风不好的人,再有才也不要用。”她的扁脸都是不满之色,又直又细的长鼻子更显出严厉,“我的意思,让他还回原单位去。”


上卷:第四部分他和她不是一个社会等级的人

    《译林》主编阮无非,几十年的老编辑,死保羊士奇。他头发花白,胡子花白,满脸义愤地站起来:“于粉莲到出版社来闹,完全没有事实根据嘛。羊士奇有能力,有事业心,踏实肯干,这样的人我们不用,用什么人?”    
    豫静芝低头坐在一旁,羊士奇的编辑部主任免了,就委任她了。她说:“宁肯把我调到别的单位去,也该保住羊士奇。”于粉莲不是因为她和羊士奇在一起工作才捕风捉影、醋性大发的吗?    
    “你们俩正常讨论工作,正正派派,有什么不可以?一个编辑部的人连话都不能说了?你和羊士奇都不能走。”阮无非说,“于粉莲也太不像话了,就没法律治治她。”    
    “那怎么办?总不能闹得整个出版社不能工作,你们看着办吧。”社长迟瑛不高兴地说道,她原本就与阮主编有矛盾。    
    于粉莲又来了:你们领导还不给我解决问题?我没法活了。 阮无非这次亲自接待。他耿直,没什么韬略,可做事敢负责。和于粉莲磨了一上午,终于把她磨得气泄了。你不是不放心羊士奇和豫静芝在一个办公室吗?我让羊士奇和我一个办公室办公,行了吧?你不是怕羊士奇八小时之内利用工作之便和别的女人有不正当来往吗?这个我负责监督,我用主编的名义保证:他今后绝不会有这问题。    
    您能担保他不和我离婚吗?    
    担保不离婚?……阮无非愣怔了。行,我担保了。只要他在我这里工作一天,就绝不提离婚的事。行了吧,这比他调到别的单位更保险了吧?    
    您……能不能给我立个字据?    
    还要立字据?……好,我这就给你立。    
    再盖上您的章。    
    签名还不够?好,再盖上我的章。干脆,再按上我的手印。嗯?签名,盖章,手印,这总行了吧?    
    于粉莲。    
    她又不安宁了。今天她休息,可羊士奇去参加一个与外国学者的联欢活动了。她不让去,可阮无非坐着小卧车亲自来接了:粉莲,这是外事活动,名单都是上级定好的,可不能不让去啊。她眼睁睁看着羊士奇也钻进豪华的小卧车一起开走了。她生来未坐过小卧车,这一瞬间她感到了他和她不是一个社会等级的人了,心中一股子被遗弃的酸楚。立在路边,像个没人理的旧木桩。小卧车里还坐着个她不认识的漂亮姑娘,冲羊士奇嫣然一笑,两人就并肩坐在一块儿了。车开走,从后面看见他们说笑着。她的心被刀剜了,滴滴嗒嗒流着血,胸中缺了一块,她难过得快死过去了。    
    把五岁的女儿送到托儿所去了,孩子不是亲生的,也就不亲。她一个人漫无目的地上了街。王府井人流南来北往,她懵懵懂懂地走着,和人左碰右撞。谁对她不满,她就泼开来和谁吵:你才不长眼。你的眼叫狗吃了。想怎么着,欺负老娘?老娘不吃这一套。她扠着腰,那粗壮,那凶样,那高嗓门,那瞪圆的血红眼,都足以把对方战败。    
    吵了几架,积火发泄了些,她茫茫然挤上了无轨电车,103路。到终点站动物园。又返回终点站北京车站。再接着坐。全程往返着。月票在口袋里装着。车呜呜地开着,车厢内的人在身边拥挤着。动物园前人山人海,孩子们高举着五颜六色的汽球;二里沟,进出口公司的办公楼前小卧车成排,旁边又在新建高层饭店;百万庄,原来建工部的八层办公楼不知又换了什么牌子,冷冰冰地坐落在路边;甘家口商场,又是一片熙攘喧闹,路边摆满书摊;阜外西口,十字路口拐了弯,这儿的路加宽了;阜成门,城门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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