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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文说唐-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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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诗歌风韵的前辈,出来为白居易打包票,还有哪位主考官,敢不当回事呢!

  这则文坛佳话,实际意义不仅如此。顾况所说的“居大不易”和“居天下有何难”,并不是无足轻重的闲话,而是确实值得我们所有人深思熟虑的真理。

  什么叫“居”,仅仅是指遮风蔽雨的屋子吗?若这样简单化的理解,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所谓“居”, 大者,概括天下;中者,泛指人际;小者,意味周遭;实者,物质世界;虚者,精神空间。一言以概之,“居”即人的生存环境。对文人来说,我指的是那些非假冒伪劣,非投机倒把,非虚抬行市,非狗屁不是,而指那些真有才华,真有思想,真有灵感和想象力的作家、诗人,追求既广阔,又自由,无拘束,无疆界的创作天地,那是尤其不可或缺的“居”。

 
 
 
  一个关在笼子里的鸟,可能感到寂寞和无奈;一个关在笼子里的人,可能感到痛苦和悲哀;而一个关在笼子里的作家或诗人,那很可能就会发疯。因此,顾况这句看似无意的戏谑之言,具有非常深刻的内涵。

  那时还年轻的白居易,也许未必能够理解顾况对他姓名调侃的真意。因为这位著作郎,其实也是在长安“居大不易”,才卷铺盖走人的。所以,我在臆测,白居易要到公元815年(唐元和十年),才明白其中堂奥。

  那年,他四十四岁,按孔夫子教导,已是过了“不惑之年”的这位诗人,仍旧改不了他那多血质,好冲动,重感情,易愤激的性格。结果,为当年六月宰相武元衡被暴徒无端刺杀,政府反应迟缓,跳出来打抱不平,申张正义,结果碰了一鼻子灰,被贬江州,尝到他平生第一次失败的滋味。

  人家告诉他,老弟,为什么要打你的屁股,因为你越位了。什么叫越位,就譬如一间屋子里有很多人,比你有发言权的多的是。你的爹,你的妈,你的娘舅,你的姨妈,还有你的大哥二哥,表兄表姐,轮不着你第一个抢着说话。老弟,你要记住,“居”之所以“大不易”,就因为你不是鲁滨孙,那荒岛上只你老哥一个,你怎么折腾怎么是,可你在这个屋檐底下,你要跟头把式的话,还得注意不要碰到别人。

  经过这次冒傻气、吃苦头以后,他终于懂得必须调适个人的生存环境,才能在“居大不易”的外部世界里,努力顺应,才能达到“居天下有何难”的目标。这是了不起的觉悟,也是诗人此后一辈子谨行不渝的方向。

  白居易活了七十多岁,在中国古代文人中,算是长寿者。后四十年,他一直贯彻始终这个目标,一直身体力行这个方向。第一,努力在物质世界中,营造最为适宜的生存条件;第二,努力在精神世界中,拓展最大限度的自由空间。在唐代众多文人中间,他大概是唯一的,过得最快活的聪明人了。

  在中国,其实聪明的文人多的是,但活得不那么辛苦,不那么操劳,不那么忧心,不那么负担的聪明人,却很少很少。白居易有一首诗《吾土》,“身心安处为吾土,岂限长安与洛阳”,这恐怕是他对于“居”这样一个大题目最为通脱、最为豁达的诠释了。

  其实,白居易在任左拾遗、翰林学士期间,以敢言直谏、慷慨陈词著称。这是前面提到的他的多血质性格所决定的。在元和十年(这是他生命转折的关键一年)以前,他是经常上书,面折廷争,谠言诤论,以忠忱报效自任。《旧唐书》本传里,有这样一段关于这位关东汉子有点倔,有点犟,有点拧,有点一根筋的性格描写:

  王承宗拒命,上命神策中尉吐突承璀为招讨使,谏官上章者十七八,居易面论,辞情切至。既而又请罢河北用兵,凡数千百言,皆人之难言者,上多听纳。唯谏承璀事切,上颇不悦。谓李绛曰:“白居易小子,是朕拔擢致名位,而无礼于朕,朕实难耐。”绛对曰:“居易所以不避死亡之诛,事无巨细必言者,盖酬陛下特力拔擢耳,非轻言也。陛下欲开谏诤之路,不宜阻居易言。”上曰:“卿言是也。”

  白居易一生,亲历德宗、顺宗、宪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七朝,几乎目睹了唐王朝由盛而衰的转型期里的全部败象。朝政之腐败,宦官之猖獗,党争之恶斗,藩镇之割据,外族之纷扰,战乱之频仍,灾难之常至,百姓之呻吟,对诗人而言,不可能不产生感同身受的认知和触动灵魂的震撼。

  因此,他早期的文学观点是属于干预生活的绝对现实主义者。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中国知识分子的忧国忧民心结,在动荡岁月里的责任意识,在危乱年代里的经世热忱,是不可遏止的。所以,他从呈顾况披阅的《赋得原上草送友人》,到诗人四十五岁这年所作的《琵琶行》,年代大约为公元788年(贞元四年)到公元815年(元和十年),这二十多年间,是以讽谕诗为他的创作重点。其中,《秦中吟》十首、《新乐府》四十首,为其代表作。

这些诗歌所表现出来的强烈的政治色彩,鲜明的时代气息,勇敢的批判精神,高昂的抗争意识,无不激起共鸣;所反映出来的统治者对于被统治者的残酷剥削,贪婪榨取,无尽搜刮,民不聊生的惨状,无不义愤填膺。他的这些诗篇,满城传唱,万众吟诵,然而,也触犯了既得利益阶层。

  正如他在《与元九书》中所说:“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握军要者切齿矣”,遂 
 
 
导致他第一次面临“长安居大不易”的失败,尝到了生存环境没有调适好的苦头。

  反正,中国文人的脐带,如果系在大地母亲身上,系在民族国家身上,系在人民大众身上,你就不可能和统治者心血相通,你就不可能使统治者龙颜大悦,你就不可能不因为你的干预时政,挑战丑类,揭露败恶,批判权贵,说了些真话,道出些实情,而不遭受统治者的修理。

  也许统治者日理万机,一时疏忽了你也有可能,可统治者手下的牛头马面、打手爪牙,却绝不是吃干饭的。于是,过了初一,过不了十五的白居易,到底被那些嫉恨他的人,新账旧账一块算,只有捏着鼻子“出佐浔阳”。宋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三十九载:“元和十年秋,或言居易母堕井死,赋《新井》诗,出为刺史。王涯言其不可,乃贬江州司马。”下注:“论盗杀武元衡事,宰相嫌其出位故也。”

  什么叫出位?就是诗人未能在此时此刻的生存环境中调适好自己的位置。

  据清徐松撰《唐两京城坊考》,白居易在长安的四个坊里生活过,有过自己的屋宇房舍。基本都在东市之东,约相当于今日北京城的东四环部位。公元802年(贞元十八年)春,白居易第二次来京会试,以书判拔萃科及第,次年授校书郎,才在长安正式找房子住下来,所谓“卜宅之始”,住常乐坊。为主客司郎中时,住新昌坊;为左赞善大夫时,住昭国坊;为刑部尚书时,住宣平坊。期间还曾寄寓永崇坊的华阳观。但是,京城对他来说,仍是“居大不易”。

  小的人居环境,未能尽如人愿,是与对大的政治气候未能周全应对存在必然联系的。公元816年(元和十一年),他就在诗中写道:“行年四十五,两鬓半苍苍。清瘦诗成癖,粗豪酒放狂。老来尤委命,安处即为乡。或拟庐山下,来春结草堂。”此时,就已经萌发出《吾土》诗中“岂限长安与洛阳”的不再逗留首善之区的逃避想法。

  你可以责备他的退缩,他的软弱,但你不得不认同他这种聪明人的选择。作过斗士的人,不一定要当永远的斗士到底。我们总是以完人,全人,尽善,尽美,去期待谁,要求谁,指望谁,推动谁,说到底,其实是一种残酷,一种不堪负荷的道义承担。你得相信,鲁迅的《聪明人、奴才和傻子》一文,绝对是人世间的真实写照。

  在宋叶梦得《避暑录话》中,有一番诠释诗人远离官场纷争,跳出政治绞杀,彻底改变自己,全方位调适的精彩分析:

  白乐天与杨虞卿为姻家,而不累于虞卿;与元稹、牛僧孺相厚善,而不党于元稹、僧孺;为裴晋公所爱重,而不因晋公以进;李文饶素不乐,而不为文饶所深害者,处世如是人,亦足矣。推其所由得,惟不汲汲于进,而志在于退,是以能安于去就爱憎之际,每裕然有馀也。自刑部侍郎以病求分司,时年才五十八,自是盖不复出。中间一为河南尹,期年辄去,再除同州刺史,不拜。雍容无事,顺适其意而满足其欲者十有六年。方太和、开成、会昌之间,天下变故,所更不一。元稹以废黜死,李文饶以谗嫉死,虽裴晋公犹怀疑畏,而牛僧孺、李宗闵,皆不免万里之行。所谓李逢吉、令狐楚、李珏之徒,泛泛非素与游者,其冰炭低昂,未尝有虚日,顾乐天所得岂不多哉!

  要知道,对中国文人来说,最大的诱惑,是握权,最大的机遇,是升官。假设换一个人,这样的人际网络,这样的夤缘关系,这样的后台背景,这样的机遇门路,还不得半夜做梦都笑出声来。这不等于阿里巴巴四十大盗的那座藏金洞吗?只消一句“芝麻开门”,还有什么要求,什么欲望,不能满足的呢。

  可白居易简直像有洁癖似地,远离着一切是非,逃避着所有邪恶。这就是诗人令我们钦佩的地方。因为,他表现出来一种高尚的约束,这可不是随便一个什么中国文人能够达到的境界。

其实,佛家讲“戒”,就是提倡自我约束。为了清心寡欲,为了洗却凡尘,为了修心炼性,为了超度通脱,为了尔后有可能的成佛成仙,就得戒。然而,这对凡夫俗子而言,谈何容易。戒所以为戒,正因为不戒,若是世人都戒,也就无所谓戒了。惟其不成,这才有戒。

  大千世界,充满诱惑,芸芸众生,六根不净,欲望也就成了饮食男女几乎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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