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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达夫作品集-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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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形象是蓝天白云的,没有多少人能抵挡,尤其是那些神秘慵懒的女子。我的歌声是无孔不入的,能把每片寂寞的心搅拌得一片混噩。我要拥有真正富翁的风度,以及真正贵族的苍白,冷漠,心不在焉。我要永远不再为生活受累,有人要提前给我精心准备。我要尽情享乐,从最奢侈的盛宴到最完美的音乐。我不相信只要很少的物质就能安静下来做我想做的一切。我要得到更多,因为别人得到过。这就是我在阳光广场的真实想法,我毫不避讳,并且津津乐道,不以为耻。
  谁来点穿我的秘密?
  我紧握着十年辛劳,穿筋蚀骨的疲惫,我强挺着苦熬的长夜,紊乱的睡眠神经。我愤世嫉俗,骄傲而狂躁,内心却充满软弱。我总难以面对现实,感觉生活在一切的边缘。圈子如此残酷,如此淫靡,我要用服从签下一张简单的收条,走进这里任意一个美丽的房间。我忘了曾经妥协过多少,还残存了多少自己。
  风玩弄着表情模糊的雕塑,发出一种暧昧的呜咽。我静静坐在广场唯一的青玉门拱下。雪白的侍者又过来小心问候,我挥一挥手,让他走开。金色发带的玫瑰仕女那么可爱,我盘算着邀请她去喝点什么,再让她开始我以下的故事。打断我的是个粉白的婴儿,正指着一堆篝火嘻嘻地笑。几个祭司打扮的黑色身影随即飞奔过去。远处响起一丝空旷的牛角号声。谁也不能知道我的来历,如同不知道眼前这些超现实色块拼凑起来的人影,背景在真相来临之前都含有几分险恶。当最忠诚的东西再也无法守护心灵,我就必须从华贵的缝隙中欣然进入另一世界,虚幻也好,空谈也好,总之是改变。我知道我是物质的间谍,而不是奴隶。
  如果没有名分可以证实自己,谁会听我水晶般的倾诉?如果没有宁静来炼字,谁能不说我在词藻上庸俗地飘浮,一无所成?如果没有拒绝,我如何享用来之不易的刺激?如果没有荒诞,哪里有现实?没有疯狂,哪里有城市?而当世界变成绞索,怎样的金碧辉煌才能做它的一枚戒指,把我这吟唱的无名指渐渐收紧?
  我环顾天穹,寻找一个准确的时刻,站在阳光广场正中。那时白云和乌云都金边璀璨,醺风烂漫。我要让一阵狂乱的感应穿透我躯体,从头到脚潺潺流过。巨大的美丽让我心悦诚服,我答应做你的又一个祭品。我知道此刻有许多人正在进行同样的仪式。我要爱上每一个人,尤其是女人。我要用放荡来洗刷我血管上的皱纹,用享乐来拉扯神经,制造千金难买的激情。我还要在颤抖中找回抗衡诱惑的美妙方式,那就是和它融为一体。
  事实上,阳光广场只是一个普通地方。非常普通,以至于无限夸张它的体积,它也只是微笑不语。宫殿的气质只在深夜显现。七彩霓虹打在墙根,广场变成一整块透明的蓝绿宝石,艳光四射,照亮被它挖去的半个天空。而现在是正午,城市很脏,人群在兴奋地忙碌。雪白手套的侍者原来只是穿着脏污白衬衫的售楼小厮,正追逐着一群老外,声嘶力竭地游说;金色花冠的玫瑰仕女马上就要被夕阳摘走所有的免费装饰,瞬间还原成可怜的卖花少女。她的嘴唇在歙动,哭声却被辽阔的阴影吞噬。一个浪荡的气球飞过来,有人大声催促着什么。我走上前,想买下那些枯萎廉价的花瓣,突然发现四周扑来敌意的目光,我抬起头,往眼里填充好阳光般的善变和冷漠。
  
  
  
  


一个人在途上
  在东车站的长廊下和女人分开以后, 自家又剩了孤零丁的一个。 频年飘泊惯 的两口儿,这一回的离散, 倒也算不得甚么特别, 可是端午节那天, 龙儿刚死, 到这时候北京城里难已起了秋风, 但是计算起来, 去儿子的死期,究竟还只有一百来天。 在车座里,稍稍把意识灰复转来的时候, 自家就想起了卢骚晚年的作品;“孤独散步者的梦想”的头上的几句话。 “自家除了己身以外, 已经没有弟兄, 没有邻人, 没有朋友, 没有社会了,自家在这世上,像这样的,已经成了一个孤独者了。……”然而当年的卢骚还有弃 养在孤儿院内的五个儿子,而我自己哩,连一个抚育到五岁的儿子还抓不住! 离家的远别。本来也只为想养活妻儿。去年在某大学的被逐,是万料不到的事 情。其后兵乱迭起,交通阻绝,当寒冬的十月,会病倒在沪上也是谁也料想不到的。今年二月,好容易到得南方,归息了一年之半,谁知这刚养得出趣的龙儿,又会遭此凶疾呢? 龙儿的病报,本是广州得着,匆促北航,到了上海, 接连接了几个北京来的电报,换船到天津,已经是旧历的五月初十。到家之夜,一见了门上的白纸条儿,心 里已经是跳得忙乱,从苍茫的暮色里赶到哥哥家中,见了衰病的她,因为在大众之前,勉强将感情压住,草草吃了夜饭,上床就寝,把电灯一灭,两人只有紧抱的痛 哭,痛哭,痛哭,只是痛哭,气也换不过来,更那里有说一句话的余裕? 受苦的时间, 的确脱煞过去的太悠徐,今年的夏季,只是悲叹的连续。晚上上 床,两口儿,那敢提一句话?可怜这两个迷散的灵心,在电灯灭黑的黝暗里,所摸走的荒路,每凑集在一条线上,这路的交叉点里,只有一块小小的墓碑, 墓碑上只 有“龙儿之墓”的四个红字。
  妻儿因为在浙江老家内不能和母亲同住,不得已而搬往北京当时我在寄食的哥 哥家去,是去年的四月中旬,那时候龙儿正长得肥满可爱,一举一动,处处教人欢喜。到了五月初,从某地回京,觉得哥哥家太狭小,就在什刹海的北岸,租定了一 间渺小的住宅。夫妻两个,日日和龙儿伴乐,闲时也常在北海的荷花深处,及门前的杨柳中带龙儿去走走。这一年的暑假,总算过得快乐,最闲适。
  秋风吹叶落的时候,别了龙儿和女人,再上某地大学去为朋友帮忙,当时他们俩还往西车站去送我来哩!这是去年秋晚的事情,想起来还同昨日的情形一样。 、过了一月,某地的学校里发生事情,又回京了一次,在什刹海小住了两星期,本来打算不再出京了,然碍于朋友的面子、,又不得不于一天寒风刺骨的黄昏,上 西车站去趁车。这时候因为怕龙儿要哭,自己和女人,吃过晚饭,便只说要往哥哥家里去,只许他送我们到门口。记得那一天晚上他一个人和老妈子立在门口,等我 们俩去了好远,还“爸爸!爸爸!”的叫了几声。啊啊,这几声的呼唤,是我在这世上听到的他叫我的最后的声音。
  出京之后,到某地住了一宵,就匆促往上海。接续便染了病,遇了强盗辈的争夺政权,其后赴南方暂住,一直到今年的五月,才返北京。
  想起来,龙儿实在是一个填债的儿子,是当乱离困厄的这几年中间,特来安慰我和他娘的愁闷的使者!
  自从他在安庆生落地以来,我自己没有一天脱离过苦闷,没有一处安住到五个月以上。我的女人,夜夜和我分担当着十字架的重负,只是东西南北的奔波飘泊。 当然日夜难安,悲苦得不了的时候,只教他的笑脸一开,女人和我就可以把一切穷愁,丢在脑后。而今年五月初十待我赶到北京的时候,他的尸体,早已在妙光阁的 广谊园地下躺着了。
  他的病,说是脑膜炎。自从得病之日起,一直到旧历端午节的午时绝命的时候 止,中间经过有一个多月的光景。平时被我们宠坏了的他,听说此番病里,却乖顺得非常。叫他吃药,他就大口的吃,叫他用冰枕,他就很柔顺的躺上。病后还能说话的时候, 只问他的娘,“爸爸几时回来?”“爸爸在上海为我定做的小皮鞋,已经做好了没有?”我的女人,于惑乱之余,每幽幽的问他:“龙!你晓得你这一场 病,会不会死的?”他老是很不愿意的回答说:“那儿会死的哩?”据女人含泪的告诉我说,他的谈吐,绝不似一个五岁的小儿。 未病之前一个月的时候,有一天午后他在门口玩耍,看见西面来了一乘马车,马车里坐着一个带灰白帽子的青年。他远远看见,就急忙丢下了伴侣,跑进屋里叫 他娘出来,说“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因为我去年离京时所带的,是一样的一顶白灰呢帽。他娘跟他出来到门前,马车已经过去了他就死劲的拉住了他娘,哭 喊着说:“爸爸怎么不家来吓?爸爸怎么不家来吓?”他娘说慰了半天,他还尽是哭着,这也是他娘含泪和我说的。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实在不该抛弃了他们,一个 人在外面流荡,致使那小小的灵心,常有望远思亲之痛。 去年六月,搬往什刹海之后,有一次我们在堤上散步,因为他看见了人家的汽 车,硬是哭着要坐,被我痛打了一吨。又有一次,他是因为要穿洋服,受了我的毒打。这实在只能怪我做父亲的没有能力,不能做洋服给他穿。雇汽车给他坐,早知 他要这样的早死,我就是典当强劫,也应该去弄一点钱来,满足他无邪的欲望,到现在追想起来,实在觉得对他不起,实在是我太无容人之量了。
  我女人说,频死的前五天,在病院里,叫了几夜的爸爸。她问他“叫爸爸干什么?”他又不响了,停一会儿,就又再叫起来,到了旧历五月初三日,他已入了昏 迷状态,医师替他抽骨髓,他只会直叫一声“干吗?”喉头的气管,咯咯在抽咽,眼睛只往上吊送,口头流些白沫,然而一口气总不肯断。 他娘哭叫几声“龙!龙!” 他的眼角上,就迸流下眼泪出来,后来他娘看他苦得难过,倒对他说: “龙,你若是没有命的,就好好的去吧!你是不是想等爸爸回来,就是你爸爸 回来,也不过是这样的替你医治罢了。龙!你有什么不了的心愿呢?龙!与其这样的抽咽受苦, 你还不如快快的去吧!”他听了这段话,眼角上眼泪,更是涌流得厉 害。到了旧历端午节的午时,他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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