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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搬进旅馆去后第四天的午后两点钟的时候,我吃完午饭,刚想走到公署里去,忽而在旅馆的门口遇到了谢月英。她也是一个人在想往外面走,可是有点犹豫不决的样子,一见了我,就叫我说:
“王先生!你上哪儿去呀?我们有几天不见了,听说你也搬上这儿来住了,真的么?”
我因为旅馆门口及厅上有许多闲杂人在立着呆看,所以脸上就热了起来,尽是含糊嗫嚅的回答她说“是!是!”她看了我这一种窘状,好像是很对我不起似的,一边放开了脚,向前走出门来,一边还在和我支吾着说话,仿佛是在教我跟上去的意思。我跟着她走出了门,走上了街,直到和旅馆相去很远的一处巷口转了弯,她才放松了脚步,和我并排走着,一边很切实地对我说:
“王先生!我想上街上买点东西,姥姥病倒了,不能和我出来,你有没有时间,可以和我一道去?”
我的被搅乱的神志,到这里才清了一清,听了她这一种切实的话,当然是非常喜欢的,所以走出巷口,就叫了两乘洋车,陪她一道上大街上去。
正是午后刚热闹的时候,大街上在太阳光里走着的行人也很拥挤,所以车走得很慢,我在车上,问了她想买的是什么,她就告诉说:
“天气冷了,我想新做一件皮祆,皮是带来了,可是面子还没有买好,偏是姥姥病了,李兰香也在发烧,是和姥姥一样的病,所以没有人和我出来,莲奎也不得不在家里陪她们。”说着我们的车,已经到了A城最热闹的那条三牌楼大街了。在一家绸缎洋货铺门口下了车,我给车钱的时候,她回过头来对我很自然地呈了一脸表示感谢的媚笑。我从来没有陪了女人上铺子里去买过东西,所以一进店铺,那些伙计们挤拢来的时候,我又涨红了脸。
她靠住柜台,和伙计在说话,我一个人尽是红了脸躲在她的背后不敢开口。直到缎子拿了出来,她问我关于颜色的花样等意见的时候,我才羞羞缩缩地挨了上去,和她并排地立着。
剪好了缎了,步出店门,我问她另外有没有什么东西买的时候,她又侧过脸来,对我斜视了一眼,笑着对我说:
“王先生!天气这么的好,你想上什么地方去玩去不想?我这几天在房里看她们的病可真看得闷起来了。”
听她的话,似乎李兰香和姥姥已经病了两三天了,病症仿佛是很重的流行性感冒。我到此地才想起了这几天报上不见李兰香配戏的事情,并且又发见了到大新旅馆以后三天不曾见她们面的原委,两人在热闹的大街上谈谈走走,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出东门去的那条大街的口上。一直走出东门,去城一二里路,有一个名刹迎江寺立着,是A城最大的一座寺院,寺里并且有一座宝塔凭江,可以拾级攀登,也算是A城的一个胜景。我于是乎就约她一道出城,上这一个寺里去逛去。
第04节
…
迎江寺的高塔,返映着眩目的秋阳,突出了黄墙黑瓦的几排寺屋,倒影在浅淡的长江水里。无穷的碧落,因这高塔的一触,更加显出了它面积的浩荡,悠闲自在,似乎在笑祝地上人世的经营,在那里投散它的无微不至的恩赐。我们走出东门后,改坐了人力车,在寺前阶下落车的时候,早就感到了一种悠游的闲适气氛,把过去的愁思和未来的忧苦,一切都抛在脑后了。谢月英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女优,一个以供人玩弄为职业的妇人,我也忘记了自己是为人在客。从石级上一级一级走进山门去的中间,我们竞向两旁坐在石级上行乞的男女施舍了不少的金钱。
走进了四天王把守的山门,向朝江的那位布袋佛微微一笑。她忽而站住了,贴着我的侧面,轻轻的仰视着我问说:
“我们香也不烧,钱也不写,像这样的白进来逛,可以的么?”
“那怕什么!名山胜地,本来就是给人家游逛的地方,怕它干吗!”
穿过了大雄宝殿,走到后院的中间,那一座粉白的宝塔上部,就压在我们的头上了,月英同小孩子似的跳了起来,嘴里叫着,“我们上去吧!我们上去吧!”一边她的脚却向前跳跃了好几步。
塔院的周围,有几个乡下人在那里膜拜。塔的下层壁上,也有许多墨笔铅笔的诗词之类,题在那里。壁龛的佛像前头,还有几对小蜡烛和线香烧着,大约是刚由本地的善男信女们烧过香的。
塔弄得很黑。一盏终年不熄的煤油灯光,照不出脚下的行路来,我在塔前买票的中间,她似乎已经向塔的内部窥探过了,等我回转身子找她进塔的时候,她脸上却装着了一脸疑惧的苦笑对我说:
“塔的里头黑得很,你上前吧!我倒有点怕!”向前进了几步,在斜铺的石级上,被黑黝黝的空气包住,我忽然感到了一种异样的感情。在黑暗里,我觉得我的脸也红了起来,闷声不响,放开大步向前更跨了一步,啪嗒的一响,我把两级石级跨作了一级,踏了一脚空,竟把身子斜睡下来了。“小心!”的叫了一声,谢月英抢上来把我挟住,我的背靠在她的怀里,脸上更同火也似的烧了起来。把头一转,我更闻出了她“还好么!还好么!”在问我的气息。这时候,我的意识完全模糊了,一种羞愧,同时又觉得安逸的怪感情,从头上散行及我的脚上。我放开了一只右手,在黑暗里不自觉的摸探上她的支在我胸前的手上去。一种软滑的,同摸在面粉团似的触觉,又在我的全身上通了一条电流。一边斜靠在壁上,一边紧贴上她的前胸,我默默的呆立了一二分钟。忽儿听见后面又有脚步声来了,把她的手紧紧地一捏,我才立起身来,重新向前一步一步的攀登上塔。走上了一层,走了一圈,我也不敢回过头来看她一眼,她也默默地不和我说一句话,尽在跟着我跑,这样的又是一层,又走了一圈。一直等走到第五层的时候,觉得后面来登塔的人,已经不跟在我们的后头了,我才走到了南面朝江的塔门口去站住了脚。她看我站住了,也就不跟过来,故意留在塔的外层,在朝西北看A城的烟户和城外的乡村。
太阳刚斜到了三十度的光景,扬子江的水面,颜色绛黄,绝似一线着色的玻璃,有许多同玩具似的帆船汽船,在这平稳的玻璃上游驶,过江隔岸,是许多同发也似的丛林,树林里也有一点一点的白色红色的房屋露着。在这些枯林房屋的背后,更有几处淡淡的秋山,纵横错落,仿佛是被毛笔画在那里的样子。包围在这些山影房屋树林的周围的,是银蓝的天盖,澄清的空气,和饱满的阳光。抬起头来也看得见一缕两缕的浮云,但晴天浩大,这几缕微云对这一幅秋景,终不能加上些儿阴影。从塔上看下来的这一天午后的情景,实在是太美满了。
我呆立了一会,对这四围的风物凝了一凝神,觉得刚才的兴奋渐渐儿的平静了下去。在塔的外层轻轻走了几步,侧眼看看谢月英,觉得她对了这落照中的城市烟景也似乎在发痴想。等她朝转头来,视线和我接触的时候,两人不知不觉的笑了一笑,脚步也自然而然地走了拢来。到了相去不及一二尺的光景,同时她也伸出了一只手来,我也伸出了一只手去。
在塔上不知逗留了多少时候,只见太阳愈降愈低了,俯看下去,近旁的村落里,也已经起了炊烟。我把她胛下夹在那里的一小包缎子拿了过来,挽住她的手,慢慢的走下塔来的时候,塔院里早已阴影很多,是仓皇日暮的样子了。
在迎江寺门前,雇了两乘人力车,走回城里来的当中,我一路上想了许多想头:
“已经是很明白的了,我对她的热情,当然是隐瞒不过去的事实。她对我也绝不似寻常一样的游戏般的播弄。好,好,成功,成功。啊啊!这一种成功的欢喜,我真想大声叫唤出来。车于进城之后,两旁路上在幕色里来往的行人,大约看了我脸上的笑容,也有点觉得奇怪,有几个竟立住了脚,在呆看着我和走在我前面的谢月英。我这时候羞耻也不怕,恐惧也没有,满怀的秘密,只想叫车夫停住了车,跳下来和他们握手,向他们报告,报告我这一回在塔上和谢月英两个人消磨过去的满足的半天。我觉得谢月英,已经是我的掌中之物了。我想对那一位小白脸的陈君,表示我在无意之中得到了他所想得而得不到的爱的感谢。我更想在戏台前头,对那些拼命叫好的浮滑青年,夸示谢月英的已属于我。请他们不必费心。想到了这种种满足的想头,我竟忘记了身在车上,忘记了日暮的城市,忘记了我自己的同游尘似的未定的生活。等车到旅馆门口的时候,我才同从梦里醒过来的人似的回到了现实的世界,而谢月英又很急的从门口走了进去,对我招呼也没有招呼,就在我的面前消失了。手里捏了一包她今天下午买来的皮祆材料,我却和痴了似的又不得不立住了脚。想跟着送进去,只恐怕招李兰香她们的疑忌,想不送进去,又怕她要说我不聪明,不会侍候女人。在乱杂的旅馆厅上迟疑了一会,向进里进去的门口走进走出的走了几趟,我终究没有勇气,仍复把那一包缎子抱着,回到了我自己的房里。
电光已经亮了,伙计搬了饭菜进去。我要了一壶酒,在灯前独酌,一边也在作空想,“今天晚上她在台上,看她有没有什么表示。戏散之后,我应该再到她的戏房里去一次。……啊啊,她那一只柔软的手!”坐坐想想,我这一顿晚饭,竟吃了一个多钟头。因为到戏园子去还早,并且无论什么时候去,座位总不会没有的,所以我吃完晚饭之后,就一个人踱出了旅馆,打算走上北面城墙附近的一处空地里去,这空地边上有一个小池,池上也有一所古庙,庙的前后,却有许多杨柳冬青的老树生着,斗大的这A城里,总算这一个地方比较得幽僻点,所以附近的青年男女学生,老是上这近边来散步的。我因为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