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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我们的东家出去传道去了,九点半钟的圣经班她是定能回来的。”
洗完了面,回到楼上坐了一忽,那日本妇人就送了一杯红茶和两块面包和白糖来。伊人吃完之后,看看C夫人还没有回来,就跑出去散步去。从那一道木棒编成的小门里出去,沿了昨天来的那条村路向东的走了几步,他看见一家草舍的回廊上,有两个青年在那里享太阳,发议论。他看看好像是昨天见过的两个学生,所以就走了进去。两个青年见他进来,就恭恭敬敬的拿出垫子来,叫他坐了。那近视长发的青年,因为太恭敬过度了,反要使人发起笑来。伊人坐定之后,那长发的近视眼就含了微笑,对他呆了一呆,嘴唇动了几动,伊人知道他想说话了,所以就对他说:
“你说今天的天气好不好?”
“Yes.Yes.very good,very good,and how long has you beening Japan?”
(是,是,好得很,好得很,你住在日本多久了?)
那一位近视眼,突然说出了几句日本式的英国话来,伊人看看他那忽尖忽圆的嘴唇的变化,听听他那舌根底下好像含一块石子的发音,就想笑出来,但是因为是初次见面,又不便放声高笑,所以只得笑了一笑,回答他说:
“About eight years,quite a long time,isn't it?”
(差不多八年了,已经长得很呢,是不是?)
还有那一位二十岁前后的青年看了那近视眼说英文的样子,就笑了起来,一边却直直爽爽的对他说:
“不说了罢,你那不通的英文,还不如不说的好,哈哈。”
那近视眼听了伊人的回话,又说:
“Do you understand my English?”
(你懂得我讲的英文么?)
“Yes,of course,I do,but………”
(那当然是懂的,但是……)
伊人还没有说完,他又抢着说:
“All right,all right,let us speak english been after.”
(很好很好,以后我们就讲英文罢。)
那年轻的青年说:
“伊先生,你别再和他歪缠了,我们向海边上去走走罢。”
伊人就赞成了,再年轻的青年便从回廊上跳了下来,同小丑一样的故意把衣服整了一整,把身体向左右前后摇了一摇,对了那近视眼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说:
“Good bye!Mister K,good bye!”
伊人忍不住的笑了起来,那近视眼的K也说:
“Good bye,Mister B,good bye Mister Yi.”
走过了那草舍的院子,踏了松树的长影,出去二三步就是沙滩了。清静的海岸上并无人影,洒满了和煦的阳光。海水反射着太阳光线,好像在那里微笑的样子。沙上有几行行人的足迹,印在那里。远远的向东望去,有几处村落,有几间渔舍浮在空中,一层透明清洁的空气,包在那些树林屋脊的上面。西边湾里有一处小市,浮在海上,市内的人家,错错落落的排列在那里,人家的背后,有一带小山,小山的背后,便是无穷的碧落。市外的湾口有几艘帆船停泊着,那几艘船的帆墙,却能形容出一种港市的感觉来。年轻的B说:
“那就是馆山,你看湾外不是有两个小岛同青螺一样的浮在那里么?一个是鹰岛,一个是冲岛。”
伊人向B所说的方向一看,在薄薄的海气里,果然有两个小岛浮在那里,伊人看那小岛的时候,忽然注意到小岛的背景的天空里去。他从地平线上一点一点的抬头起来,看看天空,觉得蓝苍色的天体,好像要溶化了的样子,他就不知不觉的说:
“唉,这碧海青天!”
B也仰起头来看天,一边对伊人说:
“伊先生!看了这青淡的天空,你们还以为有一位上帝,在这天空里坐着的么?若说上帝在那里坐着,怕在这样晴朗的时候,要跌下地来呢!”
伊人回答说:
“怎么不跌下来?你不曾看过弗兰斯著的Thais(泰衣斯)么?那绝食断欲的圣者,就是为了泰衣斯的肉体的缘故,从天上跌下来的吓。”
“不错不错,那一位近视眼的神经病先生,也是很妙的。他说他要去进神学校去,每天到了半夜三更就放大了嗓子,叫起上帝来。
“主吓,唉,主吓,神吓,耶酥吓!”
“像这样的乱叫起来,到了第二天,去问他昨夜怎么了?他却一声不响,把手摇几摇,嘴歪几歪。”再过一天去问他,他就说:
“昨天我是一天不言语的,因为这也是一种修行,一礼拜之内我有两天是断言的。不讲话的,无论如何,在这两天之内:总不开嘴的。”
“有的时候他赤足赤身的跑上雨天里去立在那里,我叫他,他默默地不应,到了晚上他却喀喀的咳嗽起来,你看这样寒冷的天气,赤了身到雨天里去,哪有不伤风的道理?到了这二天,我问他究竟为什么要上雨天里去,他说这也是一种修行。有一天晚上因为他叫‘主吓!神吓’叫得太厉害了,我在梦里头被他叫醒,在被里听听,我也害怕起来。以为有强盗来了,所以我就起来,披了衣服,上他那一间房里去看他,从房门的缝里一瞧,我就不得不笑起来。你猜怎么着,他老先生把衣服脱了精光,把头顶倒在地下,两只脚靠了墙壁跷在上面,闭了眼睛,作了一副苦闷难受的脸色,尽在那里瞎叫:
“主吓,神吓,天吓,上帝吓!”
“第二天我去问,他却一句话也不答,我知道这又是他的断绝言语的日子,所以就不去问他了。”
B形容近视眼K的时候,同戏院的小丑一样,做脚做手的做得非常出神,伊人听一句笑一阵,笑得不了。到后来伊人问B 说: “K何苦要这样呢!”
“他说他因为要预备进神学校去,但是依我看来,他还是去进疯狂病院的好。”
伊人又笑了起来。他们两人的健全的笑声,反响在寂静的海岸的空气里,更觉得这一天的天气的清新可爱了。他们两个人的影子,和两双皮鞋的足迹在海边的软沙发上印来印去的走了一回,忽听见晴空里传了一阵清朗的钟声过来,他们知道圣经班的时候到了,所以就走上C夫人的家里去。
到C夫人家里的时候,那近视眼的K,和三个女学生已经围住了C夫人坐在那里了,K见了伊人和B来的时候,就跳起来放大了嗓子用了英文叫着说:
Hello,Where have you been?”
(喂!你们上哪儿去了?)
三个女学生和C夫人都笑了起来,昨天伊人注意观察过的那个女学生的一排白白的牙齿,和她那面上的一双笑靥,愈加使她可爱了。伊人一边笑着,一边在那里偷看她。各人坐下来,伊人又占了昨天的那位置,和那女学生对面地坐着。唱了一首赞美诗,各人就轮读起圣经来。轮到那女学生读的时候,伊人便注意看她那小嘴,她脸上自然而然的起了一层红潮。她读完之后,伊人还呆呆的在那里看她嘴上的曲线;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的视线同伊人的视线冲混了。她立时涨红了脸,把头低了下去。伊人也觉得难堪,就把视线集注到他手里的圣经上去。这些微妙的感情流露的地方,在座的人恐怕一个人也没有知道。圣经班完了,各人都要散回家去,近视眼的K,又用了英文对伊人说:
“Mr Yi,let us take a walk.”
(伊先生,我们去散步罢。)
伊人还没有回答之先,他又对那坐在伊人对面的女学生说:
Miss O,you Will join us,would't you?
(O女士,你也同我们去罢。)
那女学生原来姓O,她听了这话,就立时红了脸,穿了鞋,跑回去了。
C夫人对伊人说:
“今天天气好得很,你向海边上去散散步也很好的。”
K听了这话,就叫起来说:
“Yes,yes。all right,all right。”
(不错不错,是的是的。)
伊人不好推却,只得同K和B三人同向海边上去。走了一回,伊人便说走乏了要回家来。K拉住了他说:
“Let us pray!”
(让我们来祷告罢。)
说着K就跪了下去,伊人被他惊了一跳,不得已也只能把双膝曲了。B却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看。K又叫了许多主吓神吓上帝吓。叫了一忽,站起来说:
“Good bye Good bye!”
(再会再会。)
一边说,一边就回转身来大踏步的走开了,伊人摸不出头绪来,一边用手打着膝上的沙泥,一边对B说:
“是怎么一回事,他难道发怒了么?”
B说:
“什么发怒,这便是他的神经病吓!”
说着,B又学了K的样子,跪下地去,上帝吓,主吓,神吓的叫了起来。伊人又禁不住的笑了。远远的忽有唱赞美诗的声音传到他们的耳边上来。B说:
“你瞧什么发怒不发怒,这就是他唱的赞美诗吓。”
伊人问B是不是基督教徒。B说:
“我井不是基督教徒,因为K定要我去听圣经,所以我才去。其实我也想信一种宗教,因为我的为人太轻薄了,所以想得一种信仰,可以自重自重。”
伊人和他说了些宗教上的话,又各把自己的学籍说了。原来B是东京高等商业学校的学生,去年年底染了流行性感冒,到房州来是为病后人保养来的。说到后来,伊人间他说:
“B君,我住在C夫人家里,觉得不自由得很,你那里的主人,还肯把空着的那一间房借给我么?”
“肯的肯的,我回去就同主人去说去,你今天午后就搬过来罢。那一位C夫人是有名的吝啬家,你若在她那里住久了,怕要招怪呢!”
又在海边走了一回,他们看看自家的影子渐渐儿的短起来了,快到十二点的时候,伊人就别了B,回到C夫人的家里来。
吃午膳的时候。伊人对C夫人把要搬往后面的K、B同住去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