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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达夫作品集-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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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我那只捏着纸币的右手,一只左手尽在裤腰左近的皮袋里乱摸;等堂倌将我的纸币拿去,把找头的铜元角子拿来摆在桌上的时候,他脸上一青,红肿的眼睛一吊,顺手就把桌上的铜元抓起,锵丁丁的掷上了我的面部。“扑搭”地一响,我的右眼上面的太阳穴里就凉阴阴地起了一种刺激的感觉,接着就有点痛起来了。这时候我也被酒精激刺着发了作,呆视住他,大声地喝了一声:
  “喂,你发了疯了么,你在干什么?”
  他那一张本来是畸形的面上,弄得满面青青,涨溢着一层杀气。
  “操你的,我要打倒你们这些资本家,打倒你们这些不劳而食的畜生,来,我们来比比腕力看。要你来付钱,你算在卖富么?”
  他眉毛一竖,牙齿咬得紧紧,捏起两个拳头,狠命的就扑上了我的身边。我也觉得气极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和他扭打了起来。
  白丹,丁当,扑落扑落的桌椅杯盘都倒翻在地上了,我和他两个就也滚跌到了店门的外头。两个人打到了如何的地步,我简直不晓得了,只听见四面哗哗哗哗的赶聚了许多闲人车夫巡警拢来。
  等我睡醒了一觉,渴想着水喝,支着鳞伤遍体的身体在第二分署的木栅栏里醒转来的时候,短短的夏夜,已经是天将放亮的午夜三四点钟的时刻了。
  我睁开了两眼,向四面看了一周,又向栅栏外刚走过去的一位值夜的巡警问了一个明白,才朦胧地记起了白天的情节。我又问我的那位朋友呢,巡警说,他早已酒醒,两点钟之前回到城站的学校里去了。我就求他去向巡长回禀一声,马上放我回去。他去了一刻之后,就把我的长衫草帽并钱包拿还了我。我一面把衣服穿上,出去解了一个小解,一面就请他去倒一碗水来给我止渴。等我将五元纸币私下塞在他的手里,带上草帽,由第二分署的大门口走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被晓风一吹,头脑清醒了一点,我却想起了昨天午后的事情全部,同时在心坎里竟同触了电似地起了一层淡淡的忧郁的微波。
  “啊啊,大约这就是人生吧!”
  我一边慢慢地向前走着,一边不知不觉地从嘴里却念出了这样的一句独白来。
  一九三○年八月作
  (原载一九三○年七月一日《北新半月刊》第四卷第十三号(该刊此期衍期。——编者注),据《达夫短篇小说集》下册)
  
  
  
  


一女侍
  …
  (爱尔兰)乔奇·摩亚 作
  郁达夫译《郁达夫文集第十二卷》
  觉得自家是再也不会回司各脱兰来了,司替文生在他的小说《Catriona》的序文上说:“同梦境似的我看见我父亲的幼时,我父亲的父亲(祖父)的幼时,我也看见在那极北一角的生命的源流一直下来,还带着些歌泣的声音,最后轮流到我就同山洪瀑发似的将我奔流远送到这极边的岛国里来了。运命的播弄使我不得不赞美,不得不俯首。”这一句话,岂不是象在一种热情奔放的时候写的,仿佛是一边在写,一边他还在那里追逐幻影的样子,你说是也不是?并且这一句话还可以使我们联想到扑火的灯蛾身上去。总之不管它的真意如何,这一句话,实在包含着几句很美丽的句子,虽则我们不能照原形的将它记着,但总是可以使人念念不忘的;我们即使忘记了“歌泣”两字和“奔流远送”等字眼,但在我们的记忆里,却马上有一个比较单纯的字眼来代替的。司替文生所表现的情感。只在“运命的播弄”,“极边的岛国”等字上迸发出来。世人谁不觉得运命是播弄人的?又谁不赞美那运命迁他出去的极边的岛国?教皇命令出来,要活剥皮的琪亚可莫圣洗,大约也一定在赞美运命播弄他的那极边的岛国,就是行刑者用以将他的大腹皮同前褂似的卷起来的那块绑缚的板。有一次,我在大街上看见一只野兔在架上打鼓,它很有意思地望着我,我晓得这野兔也一定虽则和人不同的在赞美他的运命,将它从树林里迁徙出来,迁它到提架的上面,这提架就是它的极边的岛国。但是这两宗运命的播弄,并不算希奇,并没有我遇见的一位爱尔兰的女孩子的运命那么希奇。她系在拉丁区的一家极边的咖啡馆里侍候学生们的饮食的。她当然也在赞美运命,将她抛将出来,命定她在烟酒中送她的残生,待候许多学生,他们爱听什么话,她就也不得不依顺他们。
  在听完戏后,想寻些短时间的娱乐,艾儿佛,达伐利小姐和我三人,(有一天晚上)终于闯进了这一家咖啡馆。我本来想,这一个地方,对于达伐利小姐有点不大适宜,但是艾儿佛说,我们可以找一个清静的角落去坐的,所以结果就找到了一个由一位瘦弱的女侍者所招呼的地方。这一位女招侍的厌倦的容颜,幽雅的风度和瘦弱的体格,竟唤起了我的无限的同情。她的双颊瘦削,眼色灰蓝,望去略带些忧郁,象Rosetti的画里的神情。波动的紫发,斜覆在额旁耳上也是洛赛蒂式的很低的环结在脖子的后面。我注意到了这两位妇人的互相凝视,一个康健多财,一个贫贱多病。我更猜度到了这两妇人在脑海里所惹起的深思。我想两人一定各在奇异,何以一样的人生,两人间会有这样的差别?但是在此地我不得不先说一说谁是达伐利小姐,和我何以会和她认识。我有一次到罗雪泥曾在吃饭过的泰埠街角的咖啡馆托儿托尼去。托儿托尼从前是很有名的,因为据说音乐家的罗雪泥得到两万块一年的收入的时候,他曾说过:“现在我对音乐也可以满足了,总算是得到报酬了,以后我可以每天到托儿托尼去吃饭去。”就是现在,托儿托尼,也还是文学艺术家的聚会之所,这些文人艺士大约在五点钟的时候,都会到来的,我到巴黎的那一天所以也一直的进了这托儿托尼。到那儿去露一露脸,就可以使大家知道,我是在巴黎了。托儿托尼简直是一种变相的公布所。是在托儿托尼,我就于那一天遇见了一位青年。我的一位老朋友,是一位天才画家,他有一张画在鲁克散蒲儿古陈列着,巴黎女子大抵都喜欢他的。这一位青年,就是艾儿佛,他拉住了我的手,很起劲的对我说:“我正在找你,”他说他听见了我的到来,所以从妈特兰起到托儿托尼止,差不多几家咖啡馆都找遍了。他的所以要找我,就是因为他想找我去和达伐利小姐一道吃饭,我们先要上加飘新街去接她去,我把这街名写出来,并不因为是她所住的街和我的小说有关,却因为这名字是一种唤起记忆的材料。喜欢巴黎的人,总喜欢听巴黎的街名,因为街名和粉饰的墙上紧靠着的扶梯,古铜色的前门,叫门的铃索等,是唤起巴黎生活的记忆的线索,并且达伐利小姐自身,就是一个忘不了的好纪念,因为她是皇家剧场的一位女优。我的朋友,也是一个使人不能忘记的怪物,因为他也是一个以不化钱逛女人为名誉的游荡子,他的主义是“工作完后,她若喜欢到我画室里来玩玩,那我们落得在一道快乐快乐。”但是不管他的主义是如何的不愿为妇人化钱,而当我在达伐利小姐的室内看她的装饰品的时候,和当她出来见我们的时候,他的那种郑重声明,我想是可以不必的。她的起坐室里,装饰着些十六世纪的铜物,掘雷斯顿的人形,上面有银的装饰的橱棚,三张蒲奢的画──代表蒲奢的法国,比利时,意大利三时代的作风的三张画。当我看了这些装饰品,正在赞赏的时候,他却郑重地申明说,这些并不是他送她的,她出来见我们的时候,他又郑重地申明说,她手上的手钏,也并不是他送她的,他的这一种申明,我觉得是多事。我觉得特别提起他的不送她东西这些话来,或者是一种不大高尚的趣味,因为他的说话,曾使她感到了不快,并且实际上我也看出了她的同他一道出去吃饭,似乎并不同平常一样的十分欢喜似的。
  我们在发耀馆吃的饭,是一家旧式的菜馆,那些墙上粉饰成金白色,电灯乐队之类的流行趣味,却是很少的。饭后就到间壁的奥迪安剧场去看了一出戏,是一出牧童们在田野里溪流的边上聚首谈心后,又为了不贞洁的女人,互相杀戳的戏。戏中也有葡萄收获,行列歌唱,田野里的马车歌唱等种种的场面,可是我们并不觉得有趣。并且在中幕奏乐的当,艾儿佛跑到剧场内的各处去看朋友去了,将达伐利小姐推给了我。我却最喜欢看一对恋爱者正在进行中的玩意儿,爱在这一对恋爱者所坐的恋爱窝巢的边上走走。戏散了之后,他说“去喝一杯吧!”我们所以就到了那家学生们常进出的咖啡馆。是一家有挂锦装饰在壁间窗上,有奥克木桌子摆着,有旧式的酒杯,有穿古式的衣裳的女招待的咖啡馆。是一家时时有一个学生进来,口衔一个大杯,一吞就尽,跌来倒去的立起来不笑一脸就走的咖啡馆。达伐利小姐的美貌和时装,一时把聚在那里的学生们的野眼吸收尽了。她穿的一件织花的衣裳,大帽子底下,露着她的黑发。她的南方美人特有的丰艳的皮色在项背上头发稀少的地方,带着一种浅黄深绿的颜色。两只肩膀,又是很丰肥的在胸挂里斜驰下去,隐隐在暗示她胸前腰际的线条。将她的丰满完熟的美和那个女招待的苍白衰弱的美比较起来,觉得很有趣味。达伐利小姐将扇子斜障在胸前,两唇微启,使一排细小的牙齿,在朱红的嘴唇里露着,高坐在那里。那女招待坐在边上,将两只纤细的手臂支住在桌沿,很优美的在参加谈话,只有象电光似的目光一闪射的中间,流露出羡怨的意来,仿佛在说她自己是女人中的一个大失败,而达伐利小姐是一个大成功。她说话的口音,初听还不觉得什么,然而细听了一会,却听得出一种不晓得是那一处的口音来。有一处我听出了一个南方的口音,后来又听出了一个北方的,最后我明明白白听到了一句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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