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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隔绝开来,甚至连他房间里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仿佛都在千里之外。他尝不出任何食物的味道;写在纸上的字完全看不明白;甚至从椅子上到卫生间这短短的路程,他都走得心惊胆战,好像这个房间顷刻间就会翻个底朝天,或者平空消失不见。他分辨不出任何物品的体积、质地或重量,更不用说颜色;早在从锂西亚回来以后,他就无法分辨清楚所有东西的次要属性,到现在更是完全消失,无从把握;而它们的主要属性,现在也正在步其后尘了。
结局显而易见,很好预测。他所拥有的一切都会一点点剥离,最后只剩下一些固化意识和行为,其中最核心的部分就是“自我”的概念。正是这些固化的机械习惯每天把他带到电视前,打开开关,仅此而已。他的生活完全荒芜,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但是,当屏幕在暗夜中亮起,而伊格特沃奇的身影却没有出现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完全迷失,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忘得干干净净。那个承载自我意识的壳里,现在已经空空如也。
第十四章
路易斯·桑切斯把那封薄薄的航空邮件叠起来,放回自己的衣兜;透过高速列车明净的车窗,他看到窗外的景物在飞速后退。这趟车从那不勒斯开出来已经一个小时了,往罗马的路已经走了大约一半。在这个国家里,他还没发现一件值得自己驻足的东西。他现在有点头疼。米歇里斯的书法向来龙飞凤舞,最工整的时候大概也只相当于贝多芬天书般的乐谱;而写这封信的时候,他的状态不太好,或者说肯定差得一塌糊涂。
这封信本来已经被米歇里斯的书法糟蹋得不成样子,传真发送的时候又被缩印在一页薄纸上,其内容已经如上古文书一半,几乎完全不可辨认。想要认真解读那些蚂蚁爬行般的文字,必须拿出亚述文专家解读楔形文字的决心和勇气,这才可能有所斩获。
过了一会儿,路易斯·桑切斯又把信拿出来,找到刚才读不下去的地方,继续努力。信上说:
……所以,我没看到后来的失控场面。我一直拿不准,伊格特沃奇是否应该对这样的结果负全部责任──我觉得伯爵夫人的那些迷幻烟雾对他也产生了一些影响,毕竟他的新陈代谢系统跟我们的没什么本质区别。这方面你比我清楚。或许我只是胡思乱想,或者自欺欺人。
一句话,我对那天发生在地下层的骚乱了解得并不多,详情也都是从报纸上看来的。既然你连报纸也没读过,我不妨给你讲讲。那天伊格特沃奇和他的那些亡命徒坐上电车,嫌车开得太慢,或者是觉得那些娱乐项目太无聊,于是决定自己找乐子,一路上把那些单元隔间的墙都拆了。对一个锂西亚人而言,伊格特沃奇还是个孩子,还不够强壮,但他的体格在地球上已经相当可以了,拆起墙来轻而易举。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说不清了,各家媒体的报道都有出入。我把手头各家的报道综合起来分析,可以得出结论,伊格特沃奇自己没有伤害任何人。即使他的手下伤了人,他们自己也没少吃亏;他们中死了一个。损失最大的是伯爵夫人,她的生活已经完全毁掉了。在伊格特沃奇一路闯进的单元中,有几间不在列车的正常路线上,在里面大家发现了几个公众人物,他们都在伯爵夫人为其设计的私人单元中享乐。那些身涉其中,却没有参加荒淫享乐的人物──刻薄的大众媒体已经把他们挖苦得体无完肤──大为光火,发誓要对阿维罗因家实施报复。
当然,伯爵本人不会受到多少波及,他根本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顺便问一下,你看了最近一篇署名“H·O·皮塔德”的文章了吗?写得非常棒:他对哈特尔方程又作出了一项重大修订,从理论上解决了超空间即时观测的难题,可以是跨星际观测的效果跟观测眼前事物一样。从理论上讲,你可以对着一个遥远天体拍照,照片上反映的就是它目前的状态,而非它几年前的样子。可怜的老爱因斯坦,他的宇宙再次被颠覆了。)不过他现在已经不再是堪纳西区罗马财政官了,而且,除非他能事先及时把财产从夫人那里弄出来,他就会成为下一个无声无息垮台的老贵族。事发之时,没人知道他在哪儿,反正不在家,这么一来除非他看到报纸上的报道然后马上采取果断措施补救,否则一切都迟了。不管怎样,伯爵夫人反正已经完了,一直到死为止,她在那个圈子里都不可能再出现了。
到现在为止,我也不敢说这次事件是不是伊格特沃奇的蓄意安排。或许这完全是一次源于野蛮冲动的意外。他自己声称下周将在自己的三维节目中对媒体的批评作出回应,而这一周谁都找不到他,他也没告诉任何人为什么。在我看来,他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事情已经发生,再怎么补救,也不会像在宴会上发表几句美好的祝愿那么简单了。在过去的节目中他已经说过,地球上的法律最多不过是些奇思怪想的组合──他的固定观众早已不止是孩子了!
我真希望能听到你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至少让我可以当面向你认错。不过现在已经太迟了。如果你现在能抽出时间,提出一点建议的话,请尽快寄过来。我们都在翘首企盼。
──迈克
附:我和柳子昨天结婚了。比我们预定的日子早了一些──几乎出于绝望。好像有什么可怕的是即将发生。我坚信这一点;但又会是什么呢?请告诉我。
──迈克
路易斯不自觉地呻吟了一声,抬起目光瞥了一眼同车厢的旅客:一个穿羊皮大衣的波兰人,一言不发,只顾捣鼓一块自己带上车的巨大的臭干酪;一个穿凉鞋的好莱坞吠檀多信徒,披着粗麻布,留着胡子,浑身散发出一股跟臭干酪不相上下的臊味(这么一个人来到大赦年的罗马城,动机很值得怀疑)。
他闭上眼,不再看他们。新婚大喜的日子里,迈克关心的也只有伊格特沃奇这件事。不管他的信写得多么潦草,事情的严重性不容小视。
他谨慎地睁开眼睛。阳光亮得刺眼,瓦蓝瓦蓝的天空下是一片连绵的棕色山丘,茂密的橄榄树林点缀其中。然后,山峰骤然向他压过来,伴着列车一声尖利的呼啸,他们驶入一条隧道。
路易斯又把信拿在眼前,但那些潦草的字迹似乎一下子在纸上融化开来,变成一片模糊的污迹;他的左眼好像被针刺了一下,钻心地疼。上帝啊,他是不是要瞎了。不,当然不会,纯粹是杞人忧天──眼睛只是有点疲劳罢了。左眼球的那阵刺痛不过是晶状体压力增加的结果。自从他离开利马以来,时时被这种病痛困扰;锂西亚的潮湿空气对此也影响不小。
现在,最让他苦恼的还是米歇里斯的信,里面的内容清晰明了。不管怎么抱怨眼睛或是晶状体,他心里清楚,真正让他烦心的还是伊格特沃奇。这个由他带到这个世界的孩子已经完全脱出了他的掌控,不知道会长成什么样子。而现在,除了这封信以外,他手里一无所有。
他又能给迈克怎样的答复呢?
其实不用回答,米歇里斯自己过不了多久也会想明白的。伊格特沃奇有着如此怪异的言行,却又受到狂热的拥护,原因只有一个──他是一个在错误的时间来到错误地点的人。一生下来,他就无法接受正确的锂西亚式教育,无从了解如何在弱肉强食的丛林中生存。而米歇里斯又强行把他从教室中解放出来,直接扔进社会,于是,对地球的思想和文化,他也只是一知半解。现在他完全置身于这个社会之中,发现到处充斥着伪善的法则。以一个锂西亚人与生俱来的直观逻辑来审视,这种伪善最多不过是一种游戏(锂西亚文化中没有游戏的概念,但是他在地球上却可以学到)。而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眼前的世界,他不知道一个锂西亚人应该如何去做,他身上没有一点锂西亚文明的痕迹,因为他从来没有经历过同胞们必经的成长历程,从来没感受过锂西亚的海洋、草原和丛林。
简而言之,他是一个狼孩。
高速列车呼啸着冲出隧道,刺眼的阳光一下子撒满整个车厢,路易斯又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他发现窗外是大片大片广阔的葡萄园。这里显然是盛产红酒的田园。另外还可以看到一些陡峭的山峰,说明已经到了特拉齐纳附近。要是运气好的话,应该很快就可以看到西塞罗峰;不过眼下他还是对葡萄园兴趣更大些。
就看到的景物而言,意大利并不像别的地方那样统统深埋地下,人们在地面上生活的时间相对长得多。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因为此地的贫穷。早年的时候,整个意大利缺乏足够的经济实力,无法支撑那场掩体竞赛,所以不能像美国或其它欧陆国家一样整体迁入地下。不过再怎么说,现在的那不勒斯也拥有了一座巨大的地下城市,而罗马脚下的地下城市规模已经是世界第四。想当年,地下罗马城一开始动工,伴随挖掘机进入地下的考古学家就有了极其惊人的发现。人们发现自己正在发掘人类文明的宝藏。从那时起,资金就从整个西方世界源源而来,很大一部分都是自发的捐款。
当然,原因也不尽如此。意大利人骨子里的顽固也是很重要的因素。意大利曾经是个人口众多的国度,其中很大一部分人认定自己必须生活在阳光中,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绝对不肯永久迁入地下忍受不见天日的生活。在所有的掩体民族中──除了极少数几乎完全过着原始生活的民族和沙漠民族外,人类的所有民族都成了掩体民族──意大利应该是最靠近地面的一个。
这个原因同样可以解释罗马的现状。到现在,这座永恒之城是这个星球上最健全的一座都市。公元前753年狼孩创建罗马城的时候,没人敢作出这样的预言。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