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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教室里哄堂大笑,李胖终于按捺不住满腔的怒火,他一把揪住小拐的衣襟将他拎到门外,小偷,三只手,李胖猛地撞上教室的门喊道,给我滚回大街上去吧,学生们都从窗玻璃里偷窥外面的小拐,看见他把脸贴在玻璃上,做了一个鬼脸,你发什么脾气?不懂就虚心一点嘛。小拐用手指戳李胖,然后他就从走廊上消失了。学生们都以为他回家去了,临近下课的时候却看见他又回来了,小拐推开窗户,一扬手将一只纸包扔向李胖,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讲台上,送你一样礼物,小拐这么叫了一声又离去了。李胖用教鞭挑开那只纸包,一堆粪便就赫然暴露在学主们的视线中。
那天李胖在办公室里暴跳如雷,学校的领导都闻声而来,任何人的劝慰对于李胖都无济干事,李胖只是一味地喊着,这种孩子该进监狱,你们想挽救你们去给他上课,东风中学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你们看着办吧。领导们看了看窗台上那个纸包,都觉得在小拐身上做试点砸锅了,但他们对李胖的态度也颇为不满,你是老教师了,跟一个孩子斗什么气?教导主任批评李胖道,都像你这样动不动撂挑子,教育革命怎么进行?都像你这样,我们学校挽救一个差学生的指标怎么完成?
李胖第二天就递上了调动工作的申请报告,当场就被学校方面拒绝了,领导说,学校就你一个政治老师,你怎么能走?李胖说,这政治谁都能教,谁想挽救那小拐子谁去教,反正我不教了,我一站到讲台上就要呕吐,学校不肯收他的申请,李胖预料到了,后来他住进了医院,让家属送来了一张病假单,病假单上罗列的疾病有高血压、心脏病、胃溃疡等近十种。按规定是可以长休在家的,学校的领导看到病假单不知说什么好,他们知道李胖那些病全是真的,问题是他带病工作了这么多年,最后竟然为小拐和一泡屎丧失了工作热情,未免有点可惜。本来我们要推选李老师做全市优秀园丁的,领导们暗示着李胖的妻子说,能不能让他再坚持一下呢?没想到那女人的火气比李胖还要大,今天送屎,明天就要送刀了,她冲动地朝操场上的学生指了指,这都是些什么孩子呀,一个个像要杀人似的,再支撑我们家老李的命都要保不住了。
尽管李胖妻子的话有点危言耸听,在场的那些老师还是被触动了心中的隐痛,他们隔窗望着操场上一群男孩追逐揪打一个男孩的景象,一个个沉默无语。这年春天东风中学的教师们人心浮动,最直接的诱因似乎就是小拐与李胖闹出的事件,学校的领导权衡再三,忍痛放弃了小拐这个教育改革的试点,教导主任再次登临王德基家门时,眼睛里沁出了泪光,不是我们不想挽救你儿子,是你儿子不肯配合,教导主任说,还是让他回家吧,我们已经找了另一位同学作试点。王德基知道儿子重归学校的事情已是昙花一现,他扳着手指算了算儿子归校的日期,一、二、三、四、五,一共才五天,操他娘的,一共才五天。王德基苦笑几声,猛劲地握着教导主任的手表示他的谢意,我的儿子我知道,学校是教不好他的,王德基突然咬着牙说,要揍,要往死里揍,揍掉他半条命或许能长出点人样。
王德基把小拐五花大绑地捆起来,扔在床底下,扔了一天一夜,锦红和秋红不敢去救他,只是在夜里偷偷地往他嘴里塞一块饭团。第二天王德基去上班,锦红壮着胆子把小拐从床底下放了出来,小拐身上的绳子刚松开就腾出手给锦红一拳,我的肚子快饿瘪了,你倒吃得香,还在那儿咂嘴。小拐命令锦红,快给我盛饭,把家里的莱全给我端上来。
小拐吃饱喝足后就出了门,他在街上晃悠了半天,最后又跑到达生家去了。学校那李胖让我气走啦,小拐满脸喜色地对达生说,嘿,李胖,李胖这种人撞在我手里,那是小鬼撞见了阎王爷。小拐说着摸了摸手上被勒疼的地方,忽然有点茫然,又说,够精采的,够激烈的,老子差一点与他同归于尽!
春天的河水水位降低,假如从水泥厂那侧遥望对岸的香椿树街,可以看见临河人家浸于水中的墙基长满了青苔,暗绿色的或者深棕色的,是历史和水在石头上镌刻的标志,或者是久远或者是新鲜的,岸墙的石缝里有时可以看见螺狮和一两株蓬勃生长的青菜秧,这种天然食物当然只能被河上船家所发现,发现了也就被遗漏了。船总是咿呀呀地驶过香椿树街临河的窗口,船上的人和岸上的人互不相关,却总是互相戒备和提防着,几百年来一直是这样。
三月的一天,一艘来历不明的木船在水泥厂的小码头附近不停地转着圈,船上的两个男人手持着长长的钩竿在河里打捞着什么东西,临河的窗户里的人都注意到他们的钩竿,那种特殊而奇怪的器具使人顿生防备之心,女人们纷纷收回了挂在后窗前凉晒的衣物,而且关闭了所有临河的门窗,但是人们发现那艘船上的人目光非常专注,他们一次次地把钧竿插入河心。掏着挖着,最后便捞上了那些神秘的武器,一挺重型机关枪,四把冲锋枪,还有许多小手枪和步枪,装子弹的木箱已经腐烂成泥,当它们被捞到河面上时那些精美的铁锈红的小金属便纷纷泻散,留下一阵清脆的水花激溅的回声。
有关那批武器的来历众说纷纭,水泥厂的人说那是当年武斗时厂里失踪的那批武器,有人言之凿凿地吹嘘他亲手扣过那挺重型机关枪的扳机。但是香椿树街的居民不相信这种说法,他们说挖泥船每年都要来清除河底的淤泥,假如真是武斗那年丢入河中的,那批武器早就该打捞上岸了。对水泥工厂的否定容易成立,也就使街上流传的另一种说法更加可信,另一种说法令整个城北地带人心惶惶,香椿树街上有人私藏过一堆武器,是谁?是谁在如此美好安详的年代里藏过一堆武器?
18
儿子的脸被铁栅栏分割成块状,苍白地道出一股凉气,昔日光洁的颏部和唇角现在长出了一片紊乱的胡须,而红旗的那双漂亮的眼睛——那双眼睛曾经被左邻右舍视为孙玉珠著名的凤眼的翻版,现在它们像两颗玻璃珠子似的呆滞无光,在短暂的探监时间内,它们躲闪着游移不定,一会儿追逐狱警的咯吱作响的皮鞋,一会儿盯住一只沿墙根爬行的蟑螂,却不正眼朝孙玉珠看一下。孙玉珠每次看到儿子的这双眼睛便心如刀绞,好好的一个孩子,孙玉珠噙着眼泪喃喃自语,好好的一个孩子被他们害成这样。
红旗,你看看我脸上的皱纹,你看看我的头发,孙玉珠抓住耳边的一绺白发对儿子说,你看看我为你操心老成什么样了?
红旗的手在铁栅栏上拍了拍,他的目光匆匆掠过母亲的那绺白发,他说,我吃不饱。
给你带了那么多东西,还吃不饱?你给别人吃了?
红旗不肯回答母亲的疑问,他的双手焦灼地拍着铁栅栏,那双漂亮而空洞的眼睛里倏地升起一股怒火,那团怒火确凿地停留在孙玉珠脸上,并且开始燃烧起来。
你把我弄出去,半年之内你把我弄出去,红旗说。
孙玉珠被儿子突如其来的最后通牒惊呆了。
半年之内,你假如不把我弄出去,以后也别来探监了,红旗说,你假如再敢来,我就撞死在这铁栅栏上,不骗你,我说到做到。
四月的一个春意盎然的日子,当孙玉珠走上市法院的台阶时耳边回荡着儿子的最后通牒,儿子的声音决绝而冷酷,它使孙王珠的心碎成无数砂砾,她走在台阶上时听见一种神秘的声响尾随在身后,就像砂砾互相挤压摩擦的声响,回头一看却什么也没有,只看见自己的身影被四月的阳光拖拽着,长长的稀薄的一条,那么疲惫那么瘦弱,孙玉珠忽然觉得这场诉讼已经把她从一个美貌的中年女性变成一个可怜的老妇,一边走着,眼泪一边就婆娑地落下来了。
孙玉珠端坐在法院的接待室里,从区法院到市法院,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墨绿色的坐着很不舒服的长条凳,习惯了上访者谄媚的腔调和芜杂的多为鸡毛蒜皮的上访内容,当然对法院的人特有的严厉冷漠她也不以为怪了,孙玉珠想我反正不卑不亢,我反正摆事实讲道理,我儿子不是强奸,我儿子的户口薄上的年龄未满十八岁,他们把红旗的案子判错了,他们该给红旗翻案。孙玉珠想我不是无理取闹。你们阻止我来我还是要来,天底下总有个公理,我有理为什么不能来?
你又来了。法院女干部的表情果然是孙玉珠想象的那样,尖刻而很不耐烦,她用圆珠笔敲着桌沿说,你儿子的上诉驳回了,你再来多少趟也没用,你这样一趟一趟地跑来有什么用?影响我们的工作!
法院也是为人民服务的吧?孙玉珠这么回敬了女干部一句,突然想到女人对女人难办事,便转脸对另一个男干部说,上次的申诉材料你们看了吧?那份不够详细,我又带了一份新的来。
已经驳回了,用不着再写材料,写多少材料也没用。男干部说,回家去吧,这么好的天气,回家去晒晒被子。
你的意思是判错就判错了?孙玉珠冷笑了一声说,你的意思是我儿子冤枉就冤枉了,我就找不到说理的地方了?
女干部在旁边愤然道:别跟她废话,让她再往上告去。
我没跟你说话,你这种女同志肯定没儿没女的。孙玉珠的眼睛仍然逼视着那个男干部,她把手里的一叠信纸轻轻地放在他办公桌上,这份材料才详细,你要是看过了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