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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厉害。不过是小儿麻痹后遗症,微微有点跛,干什么活,都不耽误。”
小髻试着想象了一下。不成。想象不出来。平日上街,她注意的都是青春勃发、神采飞
扬的年轻人,没有留心过跛子。
田大妈半是解释半是发泄地说:“北京的姑娘,如今连个中国人都嫁腻了,抢着去嫁洋
毛子。就是种菜的老农民,也说不嫁残疾人。其实,脸上抹多少增白粉蜜,也挡不住那黑!”
小髻心里像翻了五味瓶。这席话,只能使她哀叹自己的命运。她连在北京郊区的菜农都
不如。她憧憬中等待的那个人,朦朦胧胧之间,眉目永远看不清,但绝不是个跛子呀!只是,
那个人在哪?就算找到了他,他会不会要小髻呢?小髻就是心气再高,也只有等别人来选择
她。何况,阿宁姐至今也没让她同那位大学生见过面。
小髻答应了田大妈,星期天去她家见那位跛邻居。
跟不跟阿宁姐说实话呢?还是不说吧。一个跛子,这太伤人心了,小髻对这件事也没有
太大的兴趣,只因为田大妈盛情难却。
小髻穿上阿宁姐给的茜红色羊毛衫,外面穿上阿宁姐的驼色呢子大衣,戴上一顶白雪蓝
毛织的帽子(这是她自己买线织的),收拾停当出了门。
打扮起来给谁看呢?给那个跛子吗?不是的。髻儿是为自己打扮的,这毕竟是她第一次
约会。
田大妈家不远,是幢同阿宁姐家一模一样的统建楼房。暗淡的灰色,给她一种亲切感。
按照地址,就是这间了。小髻不忙去敲,把旁边的两扇门细细打量了几眼:那个跛脚的
邻居,不知住在哪一边?又一想,说是邻居,并不一定挨着住,也许隔着几座楼房,田大妈
是个关系很多的人。
敲门。田大妈非常热情地把小髻迎进家。原说好由田大妈领她到邻居家去。
“不忙去,先坐坐。家里没旁人。吃糖。”田大妈嘴里招呼着,端出一盒糖。盒里装着
廉价的水果糖,浮面上有几颗金光闪耀的酒心巧克力。田大妈剥了一块递过来。小髻噙在嘴
里,竟吃出一股清凉油味。仔细一看,那糖盒原是装药的铁皮盒,一侧还写着:活血化瘀,
主治跌打损伤。
“小髻,你看看我这个家怎么样?比你姐姐家不差吧?”田大妈像个博物馆的讲解员,
领着小髻参观。
田大妈家也是中单元。不过比阿宁姐家多了一小间。在小髻摆单人床挂紫花布幔帐的那
侧墙壁上开了一个小门,田大妈就住在这间。刚才小髻一进门,也就是坐在这里,几件简单
家具,一床半新的被褥,墙上挂历上有一个巨大的美人头,正对着人笑……其余的走廊、厕
所、厨房,都同阿宁家走向一样,只是没有那么干净。厨房里的炊具也很少,搁板上也冷清,
全不像阿宁姐家有诸多的不锈钢锅盆和麻油辣酱腐乳陈醋等瓶瓶罐罐。看得出,田大妈家是
清贫而寡淡的市民家庭。小髻沉静而矜持地跟着走动,不知不觉中用阿宁的眼光打量这一切,
含着淡淡的俯视。
就剩下相当于阿宁卧室的那间大房屋了。田大妈搓搓手,将房门推开一道细缝,然后示
意小髻自己接着去推。那神情,有点像东海龙王显示他的定海神针。
小髻不以为然。她虽是乡下人,但阿宁姐是上等人。她因为带着费费,也颇去过几家有
学问有地位的人家。一个看自行车卖旧书报的老太太,再精打细算从嘴里抠食,也是不能比
的。门缓缓地开了。小髻虽然做了足够的思想准备,还是被屋内的繁华景象惊呆了。落地的
纱帘,吸顶的吊灯,使这间不大的房屋显出一种局促的豪华。一套浅茶色的组合家具里,摆
放着电视机、录音机。地当央,是镀铬床头,镶有小天使图案的席梦思软床,缀着缨络的床
罩直垂到地面,将主人的温馨与甜蜜都笼罩在一片蓬松之中。墙壁上挂着电子石英钟,正值
报时,奏出像钢琴一样悦耳的声响。地面上铺着几何图型的地板革。小髻移动了一下脚步,
地板上像盖了章似地留下一双脚印。倒不是小髻鞋脏,而是地板革柔和的反光,被鞋子涂抹
得不那么清晰了。多宝格的文物架上,安放着花瓶和其它叫不上名的瓷器,当然还有唐三彩
马。最下层矗着一枚巨型彩蛋,足有小号暖水瓶那么高。于是小髻很想走过去摸一摸——它
真是一枚鸟蛋,还是白石头雕成的?
这房子不知属于哪一对幸福的小鸟!小髻由衷地羡慕他们。阿宁姐没有这样的“席梦思”,
说是怕费费睡驼了背,但也说过这样一张床,价钱贵得会使人做噩梦。阿宁姐也没有这样的
“多宝格”,说是玩物丧志会使人堕落,但每逢领费费出去,总要买回些便宜的小工艺品。
阿宁姐也不买石英钟,说是轮到她出国时,带回一架誉满全球的“西铁成”,要便宜得多…
…
“这是我儿子住的。怎么样?”田大妈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
“想不到这么讲究。都能拍电视剧了。”小髻说的是真心话。阿宁姐活得神气,但田大
妈的儿子活得似乎更滋润(这是小髻刚学会的一句北京土话)。
“你喜欢吗?”田大妈紧接着追问了一句。
小髻有些意外。这话问得不近情理。房间又不是衣服,不可以换着穿。对别人的家,她
喜欢怎么样,不喜欢又能怎么样?当妈妈的,也许是高兴糊涂了。
“你若是喜欢的话,这里就是你的家。”
猝不及防的小髻,突然明白了。这里的一切摆设像个新房,但它不是新房。墙上该挂夫
妻合影的地方,只挂着一幅青年男子的半身照片。隔得远,眉目看不清楚,影影绰绰只觉得
是个很清癯的面孔。
这就是那个跛子——田大妈给小髻介绍的那个对象——她惟一的儿子!
难堪的静寂。
田大妈怎么能这样做呢?儿子就是儿子,邻居就是邻居,为什么要骗小髻,小髻在家中,
设想过事情的种种结局。碍于田大妈的面子,她也想亲眼看一看对方有没有诚意,究竟残疾
到什么程度,她梳洗打扮了一番,还是来了。无论成与不成,她都要留给人家一个好印象。
同一个跛谈朋友,在感觉受了委屈的同时,她也感到了自身的优越。主动权是操在小髻手里
的。现在,她保持不住这种镇定了。田大妈不愧是老谋深算,不知从何日起,她就开始周全
地计划着今天的一幕了。小髻在完全不设防的情景下突然受袭,她对新房陈设毫无掩饰的羡
慕,使她失去了矜持,又被对象实际是田大妈儿子的变化,惊得手足无措。
姑娘慌了。这很好。聪明而平静的女孩子对别人的相貌往往太挑剔。现在,她被突如其
来的变化震慑住了,失去了从容判断的能力。田大妈不失时机地说:“国兴等在邻居家,我
就去叫他。”
“国兴”——就是他的名字了?——那个跛子!小髻木呆呆地坐着,几乎不会思索。他
是个什么样的人?对面墙上就有他的相片,在炯炯地注视着小髻。小髻有心想走过去,细细
端详一下对方的容貌,又怕田大妈他们突然回来,便越发将身子板得笔直,掩饰着自己的想
法。
也许只过了几秒,也许过了几个小时。有脚步声走近,门开了,来人站到了小髻跟前。
小髻多么想早一点看看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姑娘家的羞涩和隐隐的自卑,使她端庄地
垂着头,眼角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
她首先看到的是脚。两只完全不同的脚。一只与常人无异,甚至可能还更坚实稳重一点。
另一只则像被虫子作茧蜷缩起来的病树叶,菲薄而枯萎,可怜地耷拉到地上。其次是腿。两
条粗细不等长度不一的腿。病残的腿倚着健康的腿。像是主轴失灵的连动杠杆,拖拉运行,
在光洁的地板上,甩出一个个不规则的半圆。再往上是胯,是身,是胸……他的整个身体,
是由两半部分拼凑而成的。一半强健,一半病弱。由于长时间的用力不均,他的衣物鞋袜,
都显出两侧不同深浅的色调,好像它们原本就不是用同等材料制成的。
小髻用浓密的睫毛,把自己的眼光封闭起来。还用再看脸吗?不用了。这是那种很厉害
的残疾,哪里还像个顶门立户的男人!再说,这样死盯着一个残疾人看,是不道德的,小髻
是个心软的姑娘,她可怜他,要是这个残疾人穿上极破烂的衣服在街上乞讨,她会把身上的
零钱给他的。和这种人过一辈子,这怎么可能呢?
“你们俩坐吧。我上街去买菜,午饭在这儿吃!”田大妈不容置疑地说着,匆匆走了出
去。说实话,当两个孩子相距很近的瞬间,她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个像花朵一样的女孩子。但
紧接着升腾起的,是对自己孩子更深切的爱。她不为自己做过的事后悔。现在,他们应该开
始谈点什么了。国兴是个好孩子,他会听妈话的。小髻也是个好孩子,起码田大妈不在家时,
她不能拂袖而去。
国兴忍受着。作为一个残疾人活在世上,第一条基本功,便是忍受形形色色的目光。然
而,今天太痛苦了。一个如此生机勃勃的少女,用她年轻得像匕首一样的眼光,直刺到他的
骨头里,还要测出他的一条腿骨比另一条腿骨要细许多……
小髻缄默着。说什么好呢?除了怜悯,她说不出别的话,还是什么都不说国兴忍耐不下
去了。“小髻,我见过你。”总得说点什么。
小髻吓了一跳。小儿麻痹大概不侵犯声带,国兴的声音像正常男子汉一样。小髻这才意
识到对方是个年纪比她大的男人,而刚才她觉得好像是她弟弟。
“我……没见过你……”她慌乱地支吾着。
“我妈早就跟我说起过你的事。你卖书的时候,我也去过。当然,你是不会注意到我的。”
国兴苦笑了一下。
“买书的人,很多……”小髻还是解释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