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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六年春天,我终于踏上了当兵这块跳板。
那天夜里,我没回家住。我知道家里人一定都沉浸在别离的悲伤里,所以也不愿见到他们。我住到了中学同学兼好友王成文那里。他住在隔壁公社,当时是公社的勤务员,干着些扫院烧火炉之类的杂事,为了走出土地,他也在进行着悲壮的努力。一次,他不知何故惹怒了公社书记,书记喝令他滚回去,连铺盖卷都差点儿给他扔出来,但为了内心深处那个不甘尘埃的勃勃志气,他还是强忍住了。他知道不能回家,假若回了家,便没有了未来,也就不可能有后来那个管理着汉中地区数县一市的王市长。苦难给了我们这些农村孩子以巨大的韧性。那时候,我们这一茬人,真的就像《人生》中的高加林那样,个个都憋着一股劲儿,人人都想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情。
到了下半夜,我的胃突然剧烈地翻腾起来,不知是吃了什么不对劲的食物,还是因为其他更神秘的原因,到后来,我竟干脆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将黄土地给我的肚肠腾得空空荡荡。这时候,父亲打发三哥来叫我,我才知道家里十几口人到此刻仍没歇息,一直在讨论我的事情。我随三哥回了家,一踏进窑门,一屋子人顿时语塞。他们大概早已感觉到我此番出行的决心,担心我没给未来找好退路。最后,还是坐在火炕中央的父亲发了言,言辞很简单:“你要巴结领导!”父亲话音刚落,母亲便哭出声,边哭边塞给我六块钱。十八岁以前,我还从未这样富裕过。
第二部分《吾命如此》七(3)
“你要巴结领导!”这貌似简单的六个字,却包含了父亲一辈子酸苦。他老人家由于心高气傲,不知“巴结领导”而受人碍制。在他的理念里,“巴结领导”一定非正人君子所为,否则为何非要等到儿子将要远离的前夜,才挤牙膏似的将这羞于告人的人生箴言合盘托出?!我点头说,知道了。在这一点上,我和父亲的看法是一致的。是的,我得巴结领导,必须“巴结”领导,我得向上爬,我得为那个梦,那个让我有条件去表达我屈辱的人生体验的梦!
面对社会现实,我不但是一位乞食的丐者,同时也是一个来自于民间的怀揣利刃的刺客,只要能达到目的,我能当牛做马甚至做狗,能向任何人,哪怕给我开上一点儿小缝隙让我窥探,或者帮我逃出黄土地这个封闭牢笼的任何人,摇头摆尾并且下跪。别说“巴结领导”,我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我孤注一掷,背水一战了。但在我的内心,又多想堂堂正正地做人,堂堂正正地活着啊。原来人到这时,堂堂正正也成了渴望而不可及的奢侈品!
当时的我似乎已经脆弱得经不起人间哪怕最微弱的外力的打击,只能等翅膀长硬了再说。所以,后来我读到路遥的《人生》时,看到高加林这个形象,除了感到有一定的真实之外,内心并不怎么佩服。我甚至还想,我酝酿一个形象,他的痛苦一定更加巨大,思想更加深刻,意志更加坚韧,方式也更加聪明,他不仅来自贫瘠的黄土地,他还要来自久远的历史,你们等着瞧吧!
冰冷的早晨,在锣鼓声中,我们一行二十位应征入伍的农村青年,披红戴花,告别了一个个哭哭泣泣的父母和亲人们,告别了这片没给过我们许多吃食、却让我们饱尝苦难的黄土地,向着一个未知的,然而却可能是有指望的目标出发了。离别的路上,我坐在解放牌汽车里,扶着车厢帮,看到坡地上耕地的亲人们鞭打着拽铁犁的黄牛,“嘚啾嘚啾”地吆喝着,晨阳将人和牛的影子在坡地上拉得老长老长,几乎让你望不到边。田野开始解冻了,散发出春天的湿气。山坡上那些熟悉的家园在我眼里渐渐地变小,变小,变小,最后终于消失在黄土地宽广的胸怀和褶皱里,我的泪水一下子蒙上了双眼。
我哭了。我的镇子在我的泪眼里模糊了,消失了,最终凝固成心底深处一个坚固影子。啊,这才是名副其实的老村,穿越历史的老村。这永恒的影子,我永远不会忘怀,她将一次又一次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刻写在我未来的作品中。
她生长了我,虐待了我,但我还是爱她。
在我将要离家的时候,得到一个消息,黄河断流了。夜里,我梦见村头的大槐树,根部被一大群红蚂蚁蛀蚀空了,忽然倾倒在地上,魂魄飘散。我于是慌忙四下里寻找镢头,准备刨它枯死的根子。
断流的黄河是黄土文明危机的象征。
我得去寻找“镢头”。
第三部分《吾命如此》八(1)…(图)
我自以为是个好文人,半夜起来构思小说,比巴尔扎克还沉重……但结果是写的书没人爱看,这又成了我半夜起来的问题之一。
我从家乡澄城一直哭到了渭南。泪流了一百多公里,快到西安时才止住了泪水。换上去西安的卡车,从别的新兵口里知晓,我们要去的地方是青海。青海,一听这名字就觉着它十二分优美,更何况它暗中扣合了父母给我取的名字,先不咋便有了吉祥的预兆。莫不是这隐示着我命里的机缘?
当天下午,从西安上火车。进火车站的路上,我看到了楼房的样子,看到了城里的水泥街道和漂亮女人,这些都让我感觉我来到了另一个世界里。火车一启动,对面王庄公社几个新兵便抛开了家乡土语,开始用一种生硬的普通话大声交谈,听起来让人好笑,似乎上了火车,他便不再是他了。新的环境让他们产生了错觉。他们忠厚如此,充满激情如此,却不知道除了口音之外,改不了的东西其实还有许多许多。他们仍旧将眼睛念作“年丁”,皮鞋念做“皮亥”,茶杯说成“缸子”,椅子说成“靠子”。
车厢里唱起“语录歌”。我约略有些伤感,但没表露出来,只是拘谨地坐在一边,怯生生地看着那些活跃分子,很佩服他们。很明显,我没他们见过的世面多。那几个人很活跃,他们大声唱歌,跑前跑后,到接兵的部队首长身边说话、大献殷勤。我觉得他们太了不起了,而在我要做到这些,还不知要学习多久!那天的天气非常好,灿烂的阳光照进车厢里。我一路流泪的心,被大自然这双温暖的看不见的手缓缓给抚平了。家乡的种种感觉随着车轮愉快的节奏,渐渐地被抛在了脑后。我们走了两天两夜,经过了无数的村镇和城市,还有大山与河流……看起来外面的世界的确比家乡的刘家洼小镇大得多,也精彩得多。不过,越往前走,气温渐冷下来。透过车窗,我望见了外面积雪的山峰。下火车的时候,接兵的首长叮嘱我们穿好衣服。紧接着,我的双脚终于平生第一次踏到了异乡的土地。
有一首诗写着,旅客们沉重的皮靴在月台上踏步。
新兵在青海省省会西宁市一下火车,立刻被潮湿阴冷的风包裹起来。五百多名刚穿上军装的农村青年用崭新的大头靴子跺得广场咚咚作响。然后大家又依次上了大卡车。在这座城市的七一路,我看到路北是一座高大的红土山,路南则是土坡,土坡上有楼房,楼房的脚下是破旧的用麦草和瓦片盖起的小房子。我们被夹在楼房与土山中间,在泥泞污浊的马路上缓慢前行。
从大街上穿过的时候,我看到路上的行人里有许多回民和藏人,他们旁无他顾地做自己的生意,走自己的路,对我们的到来似乎并不在意,这让刚刚摘去红花的我感到有些意外。总之,这个城市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不过,时隔多年后,我方懂得了在这貌似冷淡的面容之下所蕴含的真情厚义。这是它的坦率。它从解放以来,一直没断过这样那样的部队从大街上穿过,部队已经成为它肌体的一部分,它的民生经营和部队紧紧联系着。
我蛮指望我们这就到目的地了,不再往前走了。实则不然,我们还有很远的路程,卡车又把我们拉到了市郊的一座军营里,简单地洗涮之后,便开始以临时编好的班为单位,在训练场围成一个个圈,蹲在地上吃早餐。带兵的首长与我们一起吃,他的话不管有趣没趣都会引起我们这些农村孩子一阵阵笑声,里面免不了些许谄媚的成分,因为我们恐惧,我们都明白,过不了半个钟头,我们个人的何去何从,将会出现在一纸分配名单里,我们将被划拉开,或是留在城市,或是发配到荒凉艰苦而又遥远的雪山哨卡去。
我既没留到城里也没发配到哨卡,而是去了驻扎在距西宁市数百公里之外的民和县官厅乡的步兵八团。这个团与其说是部队倒不如说是个大农场。新兵一到连队,便开始了三个月紧张的训练。这种训练是极其严格的,甚至可以说是严酷的。不过在训练中我还是极其认真,并乐意承受。这时的我,也可能与我后来的长篇小说《鹫王》中的主人公华云策一样,一天将近十个小时单调的队列训练都不觉得乏味,只是觉得这里有我的未来和梦想。没过多久,我们团接到上级换防的命令,虽然没有完成必要的训练科目,但我们必须迅速离开。官厅居住的大多是土族,比起我的出生地渭北,这里的环境不知要好到多少。田地里有纵横交错的水渠,渠边生长着一排排高高的杨树。土族人的服装在我看来是所有少数民族中最艳丽的,再加上闲暇的时间里,官兵之间充满着温情,我在家乡备受冷遇的心,一点点儿地得到了缓解。
第一个星期天,新兵被允许去团部小卖部购买日用品。这天,我将第一个月六块钱津贴中的三块钱买了半挎包奶糖,一人独行了几里路,爬上一座高高的土岗,坐下来,其疲乏之状态,犹如法国画家米勒的名画《割草的农夫》,望着下面大片大片尚在封冻中的田野,打开黄挎包,一口气将其中的奶糖一块块都吞进了肚子里。那天的天空并不十分晴朗,刮着阴冷的西北风,我每剥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