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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眼观-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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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来真是可笑,走了六七日尚未出合肥县境。那路旁边的白杨青冢,一望累累,兼有许多孝子慈孙,同那中兴殉难诸人的巍巍华表,错杂着零骸碎骨,暴露于酸风淡日这下,越显得地方曾经兵燹,疮痍未复,令人大有无定河边思想。我们又走了一程,见那路旁边有一座品字式的簇新白石牌楼,上面雕刻着五爪云龙,十分活动,中间嵌了一座大碑,汉隶“去思碑”三字。那上下款识也被牧竖顽童销磨殆尽,上款只有大公祖德政,下款只有公建数字约略可辨。此时天色陡然黑暗,墨云四合,远远的看见有一所庄院,乌压压四围树木,遥见几楼炊烟,被旋风空气倒压下来,笼罩着那所村庄,如同在云雾之中,半隐半现。我年伯一眼看去,忙指与我看道:“小雅,你看那所人家,倒是个富贵的气象,候有过路的人来。你探问一声,看是个甚么去处,可有地名?”话言未了,空中的雨点已一星星飘将下来,顷刻间,雨仗风威,如天河倒泻一般。所幸那去思碑的牌楼,前后檐瓦飞出各有二三尺远,两旁东西辕门,正好避雨。我们主仆三人,抢着躲到那牌楼下面去。
  不一刻,路上的行人,也因为雨大,都陆续挑的挑,驼的驼,一齐来到。当下有一个像南方口音说道:“我们前数年走此间路过,还没有见这件东西哩!不知又是哪家寡妇起的贞节坊?”内中有个五十余岁的本地人,一嘴的咬文嚼字,对那人说道:“你不认识字么?这是前任我们的大公祖真一清真大老爷的德政碑。”那人又问道:“怎么叫做德政碑?他道:“做父母官的能爱民如子,替百姓伸冤理屈,不避权贵,及至去任的一日,地方上绅民无以为报,就公众捐建这座去思碑,以为甘棠遗爱的纪念。”那人又道:“原来如此!但是做官的担任了政府的托付,为地方代表,他那穿的吃的、夜里搂着的、日间抬着的,无一件不是地方上的民脂民膏。既受了地方上的供养,就理应替地方上尽义务。照你说,做官的偶然做了一两件稍许对得起人,说得响嘴的事,就这样千奇百怪的歌功颂德,怪不得那起贪赃枉法,不肯替地方上尽一丝一毫的义务的官,反把那些肯尽义务的视同沽名钓誉不安本分的人呢?”他道:“不然!你老兄不闻乎?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十步之内,必有芳草。”说着,便拿一只手拈着几茎老鼠胡子,一只手挺直中指,在那空中号志道士画符捏诀的一般,不住手尽着画圈子,口里说道:“以此测度别人则可,以此比例这位真大老爷是万万不能的。因为他所做的事,有胆有识,为国为民。因要替一个死百姓伸冤,先得罪了一位阔公子,把自己从前十载青灯,半生黄卷,都随着乌鞭黑帽,犹如沧海一鳞,巫山片云,顷刻间风驰电掣,卷入无何有之乡。岂是那目下宦途中人的脑气筋所能梦想得到者乎?”
  他直说到此句,那只手指头还在那里运动不休。我听他那满口的之乎者也,再看他那一身的酸气,不问而知是个旧学界中人。我就走上前向他拱拱手道:“先生请了。”他慌忙的答道:“岂敢岂敢!”我说:“请问阁下,此处可有地名?同阁下适才所说的那位贤令尹,到底是件甚么故事?我们天公做弄,因阻雨偶在一处,可知具有前缘。不识阁下表赐教一二否?”他又道:“岂敢岂敢!既辱承下问,但是鄙人知道的无不披肝露胆,尽情倾吐!”便用手指着那一带村庄说道:“此地名色多得很,我们足下名叫『十八孩儿洼』,前走几步就是『雁来岗』,那树木丛杂的地方叫做『墨子村』,又名『伯王府』。近日因为出了一宗冤狱,地方上好事的人又代他起了一个小地名,叫做『掩月堡』。这堡上的主人翁是个普中国无大不大,除掉皇帝就数他大的一个头号大好老,叫做赵四官,比那本朝的年大将军威权还重,福气又好。他们族大人多,未免良莠不齐,凡离此三四百里远近的民家,有了稍具姿色的妇女,都要恭恭敬敬的献与庄主的一班小庄主,去做上炕老妈子。”
  我说:“人家不会莫要送与他去的么?难不成青天白日,他会像小说上领了打手来强抢的不成?”他道:“岂敢不送!如要爱情深重,割舍不开,就得远走高飞,莫要经他那几位小王爷的馋眼,只要他看见这妇人,夸赞一声好,包管你不出三天,就会有一班『昆仑奴第二』去仰承他的意旨,那怕你老婆收在铁柜里,也保不住,他也会软骗硬取弄了去。而且四境多是他的佃户,哪个敢同他抗拒呢”乐得送掉一个妇人,换上百十千钱,还可以永远承种他的田地,到了收租的日期,就是欠缴一担八斗也不甚要紧。因此合肥县里的人就分了两等性质。”我问他:“是哪两等?”他说;“有等爱体面知羞耻的上等人,娶着标致老婆,都视为不祥之物,破产的祸水。那等下流社会的人,得了个有二分姿首妻小,就拿着他做一件趋炎附势,欺压同侪的勘合。久而久之,闹成个无例不可兴,有例不可灭,上代传下代,不到二十年,竟成了本地特别土风,各家千方百计,甚至到外方去买了妓女来,充作发妻,争先恐后送去听选。只愁选不中,哪里还有不情愿的道理?即有一个半个不肯随乡入俗的,他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须三个钱的本钱,一张红纸片,不问你是举监生员,也得请你吃官司。
  个中有个外路秀才,三年前领了妻子来这合肥县城外居住。因家中贫寒,难以度日,央人将妻子荐到墨子村里去雇乳。不意一别三年,不但那秀才到府里去,妻子的面不能见一次,连那雇乳的薪工都分文无着。家中丢下五六岁的小孩,终日向他爹爹要母亲,啼啼哭哭,吵闹不休。一日,合当有事,那秀才又去府中找寻妻子,正值他妻子雇工的本房主人出堡拜客,他就走到轿前深深一揖,求将妻子放出会他一面。谁知两旁的豪奴拳打脚踢,不容他近前说话。还有一个刻薄嘴的家人喝道:『忘八羔子!一个臭乌龜也在老爷们面前放肆!要不是看你老婆分上,早已赏你三千毛竹笋煨肉了,还不快些儿缩进头滚了罢!”那秀才不听这句话犹可,单听了这“乌龜”二字,如同炮竹燃着火,劈劈拍拍炸将起来,当下按不住无明性发,便泼口骂道:『好一个燮理阴阳调和鼎鼐的侯门大族!光天化日之下强占有夫之妇,三年不令见一面。我来以礼相求,你这一班无毛的畜生,狐假虎威,助纣为虐,还要啰唣我是忘八乌龜,要请我吃竹笋煨肉。你须知国家有杀奸佞的刀,却没有打秀才的板子!你这班没毛的禽兽,替我仔细着,相公们别样穷得没得本钱,一枝笔两条腿,却是不要本钱的东西。滚钉板,告御状,拼命都要把你这一群畜生的角扳将下来,你们方晓得相公们的利害,不是好惹的呢!』那秀才正在那里三尸暴跳,七窍生烟,口里骂得一团白沫,跟着说话犹如微雨洒轻尘四射出来,喷得站在他面前看闲的人,都一身一脸。
  不提防那起豪奴已经走远,不知因何又重复折回,七手八脚将那有才拖翻在地,一顿的攒殴乱打,顷刻死于非命,直挺挺趟在门前,要一分气息都没有!其时那位真大老爷正值午堂讯案,忽听头门外有人喊冤,及至那人来到案下,说是有个换帖的兄弟,如此如此,在某处被人打死,求恩昭雪。两旁的书役听见,都面面相觑,大有个互相骇怕的意思。真大老爷也不问长短,即刻轻车减从,带了刑仵,就用那喊冤的人引路,前往雁来岗相验。
  我在下当时正由此路经过,看见知县下乡,必有事故,就跟上去看看热闹。谁知还未到那打死人的地方,就已经听见一片嘈杂的声浪,早撞到我的耳门里来,我就知道是出了大乱子。再候我同知县轿子走到,那尸场上人,已是千层万迭,围得水泄不通。我好在是跟随着那知县轿子走,一直进去,只见那引路的苦主指着地上的死尸,对知县说道:『这就是小人的谱弟!因为来要妻子,被他们攒殴死的,求大老爷伸冤。』说着,就望住死人哭将起来。我当时莫名其故,心中暗想:“就是打死个犯人,也不是件奇事,何以耸动这许多人来看?”我再垫着脚尖朝外面一望,只万头钻动,号志一片汪洋的海水上,扎了一排人头筏子相似。
  忽听那知县传地保,喊了有一两个钟头,地保连个影子都没有。知县便发怒,对着跟去的刑仵皂役人等说道:『本县一向做官誓以清廉自守,只知有皇上有百姓。那其余的,都一个认不得。你们今日好好儿的替本县用心检验。本县回到衙门,按名赏银二十两;倘敢得贿讳报,亦当血比不贷。』说了这几话,便将两名仵作叫到公案面前,自己在手上将一个透水绿的翠玉搬指同一枚白羊脂的鼻烟壶除将下来,实时当场分赏了二枚。那两名仵作哪里敢收?知县又道:『你们尽管收,这是本县有功必赏的意思,只要破除情面,对得起皇上,对得起死者,本县还要详请上宪,赏你们的顶戴呢!这点玩物也算得甚么遣重东西?快下去办事!,那两名仵作不敢再说,只得各人谢了赏,一个人戴上搬指,一个人拿起鼻烟壶,走近尸身,如法高声喝报。那位真大老爷就听一句,亲自填一笔尸格,感动得四面看闲的百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一时异口同声,拍着巴掌喊叫“青天万岁”。
  此时人越聚越多,那嘈杂的声音,格外如潮水的一般汹涌。忽然从人丛里挤进一个人来,黑胖麻脸,有四十余岁,几根稀黄胡子,头上戴了一顶披肩羽缨大帽,腰中两旁还挂着许多佩件,手里举着一副大帖子,挺着胸脯,走进尸场来,冲着那位真大老爷公案前一站,口里说道:『呔!我们敝上替你老请请安。照这种路毙的案子,从前历任县官,再没有办过。不过由地主赏几吊子大钱,召人认领了去就得了。我们敝上传话出来,知照你老要小心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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