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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零说:“‘丧家狗’绝非污蔑之辞,只是形容他的无所遇。”(“导读一”第14页)这里的“无所遇”,应该是说孔子在政治上“无所遇”。但李零又说:“任何怀抱理想,在现实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园的人,都是丧家狗。”(“自序”第2页)这就把政治上的“无所遇”扩大到“精神家园”。孔子的“精神家园”是什么?孔子是真的“在现实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园”吗?这是需要研究的问题。
第二,“丧家狗”之称出自孔子周游列国时所受之讥,这是“隐士”眼中的孔子。李零在《微子》篇的解题中说:
“孔子受做官诱惑,跃跃欲试,主要见于上篇(《阳货》)。此篇则讲隐士对孔子的鄙视和嘲笑。孔子的委屈和难言之隐。……孔子对其当世是取半合作半批判的态度,与隐士的彻底不合作有所不同。一方面,他坚持自己的政治理想,不能见容于当时的统治者;一方面,又要寻找开明君主,拼命兜售自己的政治主张。……隐士的态度是‘知其不可而逃之’,他的态度是‘知其不可而为之’。他以为最好的选择是‘无可无不可’。但其实是清、浊二道两面不讨好,庙堂和江湖都不见容,悲夫!”(第279页)
说孔子之“悲”、“受做官诱惑”等等,是站在隐士的立场来述说和评价。但说孔子“坚持自己的政治理想,不能见容于当时的统治者”,这是隐士和儒家都能接受的事实。我认为,《“丧家狗”》一书的偏颇主要是站在隐士(包括庄子等道家)的立场来说话;而对孔子的“政治理想”是什么,他为什么在“天下滔滔”甚至“知其不可”的情况下还要“坚持自己的政治理想”,此书基本上缺乏“同情的理解”。“丧家狗”之称,即属于“隐士对孔子的鄙视和嘲笑”。
李零对《微子》一、四、六、七章的解说中有:
“孔子的一生,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半合作,半不合作。……他和隐逸之民的……不同点是他还不死心,一直想用自己的理想打动人主,奔走呼号……走来走去,走投无路,四处碰壁,好像丧家狗。”(第280页)
“孔子周游列国,不是消极躲避,而是到外国游说,找官做。”(第282页)
“他的观点是,天下越乱才越要掺乎。”(第284页)
“子路的做官冲动比老师还强,这话出自子路之口,不值得奇怪。”(第285页)
李零在“自序”中所说孔子“很恓惶,也很无奈,唇焦口燥,颠沛流离,像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主要就是出自对《微子》篇的解说。在这里,对于孔子的“理想”或“精神家园”是什么,缺乏“同情的理解”;把孔子的栖栖皇皇,周游列国,说成是“找官做”,存在着误解;用孔子在政治上的“无所遇”来概括“孔子的一生”,是片面的。可以说,李零是站在隐士的立场上,放大了“仕与隐”的分歧,而掩盖了孔学中的许多有价值因素。
春秋末期隐士与孔门师徒的分歧,有似于战国中期庄子与惠施的分歧。我曾在《庄子与惠施》一文中对于庄子的不为世“用”、不和当时的统治者合作,与惠施虽然“处势不便”但仍有一种“利民”的淑世主义精神,作过一些分析。因此,我认为《“丧家狗”》一书提出的问题,并不是现代的空穴来风,而是渊源有自,从孔学一建立就有这样的问题。我们现在需要做的是,对隐士、庄子的立场和孔门、惠施的立场都能给予“同情的理解”。当然,孔学与惠施之学也有很大的不同(惠施除了政治上的“用”于世之外,在学术上还重视“历物”之辩)。这种不同使惠施之学在儒、道、法三家的剿杀下于秦后断绝,秦以后传下来的主要是“儒道互补”,法家和阴阳五行家的学说被儒道两家所吸收,真正“悲”的是墨学和名家(名辩思潮)。而儒学之所以自汉代成为“独尊”,除了它被统治者利用之外,也还因为它的思想本身有其适应中国社会发展的特有价值(我们对秦以后的历史文化和儒学发展也需进行分析,不能持虚无主义的态度)。
李零说:“读《论语》,要心平气和——去政治化、去道德化、去宗教化。目的无他,我们需要的是一个真实的孔子。”(“自序”第11页)这里的“去三化”主要是针对汉儒、宋儒和近现代之儒的把儒学“意识形态”化,而其用语未免偏激。我认为,《论语》中讲的孔子之仁学主要是一种道德学说,它与政治有密切的联系(把政治“道德化”,所谓“伦理政治”),也有一定的宗教性(其宗教性也是服务于道德,所谓“民德归厚”)。所谓“去道德化”,如果说是“去道统化”,还可以理解;如果真要“去道德化”,那么留下的就不是“真实的孔子”,而只是隐士眼中的孔子了。李零对《学而》篇第一章的解说:孔子“为‘君子’赋予了新的含义,即有道德学问,却不一定有身份地位”(第47页);对《述而》篇第三章的注译:“孔子担心的是,道德不修,学问不讲,好的不从,坏的不改,一共四条。”(第129页)可见孔子的道德思想不是被后人所“化”,而是孔子思想本身固有的。所谓“去政治化、去道德化、去宗教化”,在我看来,主要留下的就是一个隐士的视角。
从隐士的立场、视角来观孔子,他在政治上的“无所遇”,就未免“累累若丧家之狗”。孔子对此确实是“很恓惶,也很无奈”,他把“道”之将行与不行归于“命”(《论语?宪问》),因为“命”中“无所遇”,所以他对“丧家狗”之讥也可自我解嘲说“然哉,然哉”。我们从这里可以反思儒家把政治“道德化”、希望“得君行道”的历史局限,如余英时先生在评论宋代的士大夫政治文化时所说:儒家的“内圣外王”落在“得君行道”的格局之内,其“失败是无可避免的结局”(《朱熹的历史世界》第917页)。因此,我主张“从民本走向民主”(参见拙文《从民本走向民主的开端》);而对于恢复“政治儒学”的主张,甚至要“把儒教上升为国教”,我持反对的态度。但是,如果完全反对“知识分子”参与政治,则也不是明智之举。李零说:“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第347页)如果我们自己全不参与政治,那么人类的幸福又如何创造?政治在人类的社会生活中毕竟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第三,李零说:“孔子把从政当使命,这在中国是传统。学者称为担当,我看是恶习。”(第347页)所谓“恶习”之说,就是从隐士的立场不能理解孔子的“把从政当使命”,对于孔子的道德思想、政治理想存在着隐士的偏见。
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里仁》,李零的解说:“早上听说真理,晚上死了也值了。”)“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先进》,李零的解说:“真正的大臣是什么,就是以道事君,如果不合于道,宁肯辞职不干。”)可见孔子最看重的是“道”,而不是“干禄”“做官”,孔子的“把从政当使命”,周游列国,并不是为了“找官做”。李零说:“孔子认为,学习是为了干禄,读书一定要做官,如果学了半天,没有官做,是终生遗憾。”(第411页)这是片面的误解,如果孔子主要为了“做官”,他就不会“以道事君”,“坚持自己的政治理想,不能见容于当时的统治者”。
曾子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泰伯》,李零的解说:“士不可以不坚强,任重而道远。任重是因为追求仁……”)可见孔子最看重的“道”就是“仁”。梁漱溟先生说:“孔门之学乃为己之学,而己又是仁以为己任的己,此所以孔子周游列国,席不暇暖。”(为“中国文化书院”的题辞)李零把孔子的周游列国说成是“找官做”,这里存在着对孔子之“仁”的误解。
李零说:“‘仁’是孔子思想中最核心的概念。它的基本含义,孔子说,是‘爱人’。”(第48页)“仁是人其人,拿人当人。爱人,是推己及人,像爱自己一样爱他人,这是仁的本义。”(第391页)这一解说是正确的,但李零对于爱人之“人”、推己及人之“人”存在着误解。《学而》篇五章“……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李零的解说用了杨伯峻、赵纪彬之义,认为“古书中的‘人’有广狭二义,广义的‘人’指一切人,狭义的‘人’只指士大夫以上各阶层的人,‘民’指下层大众,也叫‘百姓’。……‘爱人’与‘使民’相对,‘爱人’的‘人’是用狭义。看来,孔子讲节约,是心疼有钱有势有身份的人。没有身份的人,只是使唤的时候要掌握好季节,掌握好时令。”(第51页)将《论语》中的“爱人”之“人”解释为“士大夫以上各阶层的人”,此义主要出自赵纪彬的《论语新探》,我认为这一解释是错误的(“仁者爱人”的本义是爱一切人,即《吕氏春秋》说的“爱类”,韩愈说的“博爱之谓仁”)。仅就此章而言,“节用而爱人”与“使民以时”并不是并列的关系,而是前句的含义广,后句之义是前句之义的一个重要方面。《学而》篇六章有“泛爱众”,李零的注解是“‘众’指民”(第51页),可见“民”也是要“爱”的。
孔子的“忠恕”之道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孔子又说君子要“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这里的“人”都是指与“己”相对而言的他人,李零将其解释为“身边的人”或“别人”,是可以的。但他又屡言:“‘人’是上流君子,‘民’是下层大众。”(第126、378页)“孔子说的立人、达人、爱人、安人,都